東海將有使團入京這件事算不上朝閣機密,鴻臚寺得報後便開始安排準備接待。梁帝想要借墨淄侯威壓之勢倒逼真相,對於他一夜連奪六命的案情也並未禁言。朝野上下有了這般難得的新談資,怎麽可能不大加關注,一時間流言紛紛,傳出了各種真假難辨奇奇怪怪的消息。


    蕭元啟一向事母甚孝,以為她遠嫁在此,必定喜歡故國來使,早早便去鴻臚寺打聽了東海國書的內容,一五一十轉述給萊陽太夫人,安慰她道:“您看,國書上還特意提出要祭奠淑妃娘娘。可見過了這麽多年,東海國中也並沒有忘記你們兩個……”


    大約是因為故鄉情腸被勾了起來,萊陽太夫人並不像蕭元啟所希望的那樣歡喜感動,反而臉色慘白神情怔忡,好半天都不願意說話。後來墨淄侯行凶的案情傳出,蕭元啟生怕又觸動了她什麽,隔了兩天才敢大略提起,沒想到她這一次竟平靜了許多,不僅追問了相關細節,還回憶起與這位族兄小時候的事,絮絮說了許久,直到午膳時分方停。


    冬日午後不宜多睡,但總要稍歇片刻,侍女們如往日般鋪理了床榻,安靜地退出。萊陽太夫人在妝台邊呆坐了片刻,抬手掀開台上鏡袱,怔怔地看著自己已然半褪的紅顏。


    猶記當初花嫁之年,兩位東海郡主千裏相依而來,在異國彼此支撐,共同度過最初那段茫然無措的時日,竟遠比在故國時更珍惜這份姐妹之情。然而再大的情分又能怎樣呢?女子出嫁之後,一應際遇便都係在了夫君的身上,盡管淑妃娘娘口中依舊聲聲叫著姐姐,但她終究不能真正理解一個人獨自孀居的苦楚與怨憤。


    “我並沒有嫉妒你是高高在上的寵妃,為什麽你反而不肯放過我,反而不明白我心頭的恨呢……”


    銅鏡中的眼眸早已失去了青春時的神采,黯淡而又惶恐,如同當年跪在金華宮中苦苦哀求時一般。


    然而浸透衣襟的眼淚和磕到青腫的額頭並不能夠打動淑妃,直到現在,萊陽太夫人依然記得她當時所說的每一句話。


    “我知道姐姐從東海帶來了什麽東西,也親眼看見了你在皇後宮中動的手腳,之所以沒有當場揭穿,無非是顧及咱們同出一族的姐妹之情。但凡下手害人,哪能真的毫無破綻?一旦事發,陛下看我東海女兒是什麽樣的人?我給你十天時間,把該拿回來的東西想辦法拿回來吧。這已經是我能為姐姐所盡的……最大的情分了。”


    最大的情分,終究也是怕被連累。她懷著皇子金尊玉貴,哪裏懂得自己戴著夫死的重孝,在產床上輾轉哭嚎生下孩兒的那種疼痛、那種煎熬、那種刻入骨髓永難消散的仇恨……


    萊陽太夫人微微咬緊了牙根,從妝台暗格裏取出了那日在乾天院得的白神符咒,起身來到內間神龕前,跪拜默禱。


    濮陽上師說得對,一顆小小的膠丸就能解決所有的麻煩。她是宮外的人,沒有利益糾纏,又是淑妃的族姐,一向感情深厚,不會有人注意到她,更不會有人懷疑她,她依然可以隱身於無人注目的黑暗之中,當一個渺小而又可憐的孀婦,隨時準備刺出複仇的劍。


    潑天風雨擦身而過,舊罪的陰影早已遠去。即使長林王府發現了朱膠,即使皇後娘娘開始大肆追查,對她來說也全都算不上真正的危機,直到東海遞來的國書之上,出現了墨淄侯的名字。


    火光騰起,明黃色的符紙在銅盆中燃燒扭動。萊陽太夫人咬破指尖,將鮮血滴入紅亮的餘燼中。


    母親寢院內室中的動靜,此刻的蕭元啟毫無所知,他仍如往常一樣無所事事地出門逛了逛,又回書房讀了幾卷典冊,不知不覺已近黃昏,上房的侍女過來請他前去進晚膳。


    萊陽侯府人口單薄,唯有母子二人相依,日常用餐不過是將各自愛吃的菜肴輪換著備上幾個,以舒適可口為重,並不怎麽講究排場。但今日一進花廳,蕭元啟立即感覺到有些不同,原來的小方桌換成了大大的圓台,滿滿擺了一桌盛筵,萊陽太夫人正在親自溫酒。


    “難道今晚有客,孩兒竟給忘了不成?”蕭元啟急忙加快了步伐趕到母親身邊,問道,“是哪位要來啊?”


    萊陽太夫人淡淡地笑了笑,推他坐下,“哪有什麽客人,不過是母親突然想起來,下個月是你的生辰……”


    蕭元啟不由失笑,“下個月的生辰,今晚這是鬧什麽?哪有提前這麽久過生的?”


    萊陽太夫人坐到兒子身邊,提筷給他布菜,低聲道:“你總說想找陛下討個什麽差使出京曆練,萬一到了正日子,母親已經見不著你了呢?”


    說到領事辦差,蕭元啟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鬱。他如今年歲已長,又算得上聰慧,雖然沒人在他麵前說什麽,但也知道父親身為嫡皇子卻死無封諡,未曾陪葬皇陵,想來定是犯過什麽錯,不受先帝愛寵。眼下自己掛著二品侯位,日常尊養樣樣齊備,心中再有不足,也不能抱怨刻薄,便起了想要做些實事的念頭。然而想歸想,身為遠離皇權中樞的人,他很明白自己未必能求下什麽好差使,當下悶悶地道:“母親這話說得,孩兒雖有出去曆練的打算,也不是下個月就能走的。”


    萊陽太夫人眸中閃過一抹痛楚,努力忍住淚水,“娘知道你胸中本有大誌,這皇城上下,根本沒有人能比得過你……你想要做什麽,一定可以做成……”


    蕭元啟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幸虧您是我親娘,沒人比得過我這樣的話,也隻有您敢說。”


    萊陽太夫人隨著他也笑了一下,垂下眼簾穩了穩神,給他添湯布菜,自己一口不吃,隻在旁側看著,仿佛怎麽看也看不夠。蕭元啟倒是習慣了她心裏眼中隻有自己的樣子,並未覺得異常,一麵吃,一麵想了些外頭的趣事講給她聽,席間氣氛漸漸輕鬆了起來。


    晚膳後,蕭元啟送母親回了寢院,又陪著閑談了小半個時辰方告退而出。萊陽太夫人送到門邊,依依不舍地一直望到他人影不見,這才緩緩回身,命侍女來卸下晚妝,屏退了所有下人,獨自坐在臥房之內,似乎是在等著什麽。


    恍惚間一更鼓遠,二更聲響,妝台上的高燭突然搖曳了數下。萊陽太夫人陡覺背心滾過一陣寒栗,驚惶回頭看時,緊閉的門扉內已多了一條通身烏袍的人影,悄如鬼魅,無聲無息。


    萊陽太夫人起身屈膝行禮,低低地叫了一聲:“四哥。”


    墨淄侯冷冷地看著她,“本是一脈同宗,我真的希望不會是你。”


    “四哥今夜前來,難道已經認定是我了?”萊陽太夫人麵色雪白,試圖進行最後的辯解,“我與妹妹這些年在異國相依為命,為什麽要……”


    墨淄侯快速抬手打斷了她,“你省些力氣吧,我既然來了,必定是已經知道了真相,不必再說這些廢話。”說著,他的視線越過她的肩頭,指向後方。


    萊陽太夫人飛快回身,心頭頓時一沉。隻見高燭燈台之下,濮陽纓眉睫帶笑,一臉坦然地道:“沒錯,是我說的。我可是唯一知道你為什麽要害死淑妃的那個人,如果沒有我,侯爺怎麽可能這麽快就找到太夫人這裏來呢?”


    萊陽太夫人腳下虛軟,身子晃了兩下,支撐不住癱坐在地。


    墨淄侯看向她的眼眸中毫無溫度,“我曾想過各種各樣的可能,但直到此刻之前,我都很難相信,你真的會對小妹下這樣的狠手。”


    萊陽太夫人心知無望,閉了閉眼睛,低頭喃喃道:“難道狠心的人隻是我?同為東海宗室之女,她是宮中寵妃,有陛下護持,我卻是孤兒寡母,靠著殷勤恭順度日。四哥覺得我對她狠,可她待我就真的有姐妹情分了嗎?”


    墨淄侯冷哼一聲,並不答言,反倒是濮陽纓走上前笑道:“好啦好啦,一應緣故我早就跟侯爺說清楚了,侯爺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委屈,但不管怎樣,你下了這個手,便不可能再留你生路,這一點,太夫人自己心裏想必也很清楚,現下最要緊的……是孩子該怎麽處置呢?”


    萊陽太夫人全身一顫,猛地抬起頭,“你說什麽?為何要處置元啟?”她驚惶地跪行到墨淄侯麵前,拉著他的衣袍,“四哥,四哥,元啟什麽都不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啊!”


    墨淄侯的眼底一片冰寒,淡淡地道:“是否無辜我並不在乎,我隻知道殺母留子後患無窮,想要保下他一條命來,總得有個什麽理由吧?”


    對於這位族兄的陰狠性情,萊陽太夫人自然十分清楚,慌亂間拚命思索,嘴唇已急得咬出了血珠。


    濮陽纓靜靜旁觀了片刻,這才笑了一聲,不知從哪裏拿出了一個托盤,盤中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放在近旁的桌案上。


    萊陽太夫人茫然不解地看著他,全身都在發抖。


    “我知道小侯爺就是太夫人的命根子,心中實在不忍,所以才再三相勸,”他在硯中加了少許清水,磨起墨來,“說實話,想讓侯爺相信你兒子將來還有大大的用處,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萊陽太夫人立時警覺,聲音都尖厲起來,“你想利用元啟做什麽?那是我的兒子……誰也別想利用我的兒子……”


    濮陽纓語調如刀地切斷了她的話,“你的兒子身上流著東海的血,太夫人應該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胸有大誌,不會永遠甘於平庸。”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耳邊,“‘利用’二字沒有太夫人想的這麽可怕,人生在世,總得要先有用處才能得到機會,不是嗎?”


    萊陽太夫人明顯已經思緒混亂,答不出話,端整的發髻早被她抓得一頭淩亂,連兩頰邊都抓出了道道血痕。


    濮陽纓笑著拿筆濡了濡墨,轉身遞向她,“孩子隻有這條生路了,你不答應,他連死都不明白是為什麽死的。來,聽我的,好好給小侯爺留一封遺書,把該寫的話,一句不漏全都寫上。”


    萊陽太夫人此時仍有些茫然,“你想讓我寫什麽?”


    濮陽纓輕輕哼了一聲,“當年萊陽王的死,太夫人對先帝、對陛下、對長林王府二十多年的恨,這所有的一切,難道不應該讓小侯爺明白嗎?他失父失母,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難道太夫人忍心讓他這麽糊塗著,繼續受人左右,受人欺瞞,不知道自己的父仇母恨,究竟因何而起嗎?”


    萊陽太夫人在冰冷的地麵上呆坐了片刻,身上的顫抖漸漸停止。她站起身,向墨淄侯走近了一步,低聲道:“四哥,我不信他。求你給我一句話。”


    墨淄侯沉著臉看了她一眼,慢慢道:“你抵了命,小妹的私仇就算報了。之後一碼歸一碼,你兒子算起來也能叫我一聲舅舅。他若真的有心,日後以我東海為助,何愁功業不成?”


    淚珠自眼眶內奔湧而出,萊陽太夫人絕望地向窗外最後看了一眼,咬緊牙根,緩緩接過了濮陽纓遞來的筆杆。


    不管萊陽侯府的內院發生了什麽,對於金陵城的其他人來說,這是安靜平順的一夜,未有異常的響動,不見一絲波瀾。


    蕭平旌早早起身,稍加收拾,便趕向禁衛統領府與荀飛盞會合,兩人按照昨日的約定,隻帶了十來名親衛,低調地來到萊陽侯府。


    蕭元啟這時剛剛梳洗完畢,得報後急忙迎了出來,驚訝地拱手道:“二位真是稀客。一早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荀飛盞抬手回了禮,“小侯爺大概也知道,我與平旌奉陛下旨意,正在追查宮中舊事。其間有些細節,想問問太夫人可還記得。勞煩小侯爺幫我們通稟一聲吧?”


    找外命婦查問宮中舊事,聽起來雖有些奇怪,但也不算全無道理。蕭元啟不好多問,隻能當先領路,將兩人帶入內院,剛繞過門內影壁,便不由一愣。


    隻見內院主屋的房門緊閉,侍女們有的在窗台邊向內張望,有的呆立在階下,跟了太夫人許多年的張嬤嬤正靠在門板上努力聽著裏麵的動靜,餘光掃見蕭元啟的身影,忙站了起來,快步迎上,憂急地道:“小侯爺,太夫人今日一早沒有起身,奴婢們敲門呼叫都無應答,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正想過去稟告小侯爺呢。”


    蕭元啟麵色微變,三兩步奔到門前,用力拍了兩下,叫道:“母親!母親!”


    階下,荀飛盞與蕭平旌麵色疑惑地互相對視了一眼。


    房內許久未見聲響,蕭元啟焦急之下,退後兩步,一腳踹向門板,將外門強行踹開。轟然倒地的門板砸起微塵,晨光射入室內。萊陽太夫人的身體晃晃悠悠地掛在外廳梁上,但卻不是縊頸,而是被一條長綾縛在肋下吊起,脖間一道細若紅線的劍傷,鮮血浸流過全身,在水磨地麵上淌了一小攤,眼皮半睜著,眼珠灰淡。


    蕭元啟震驚之下,整個人僵了片刻方才嘶聲大叫了一聲“母親”,紅著眼睛衝了進去。


    後方兩人反應快速不下於他,也隨之搶入門內。荀飛盞拔劍削斷了長綾,蕭元啟在下方接住母親的身體,跪在地上緊緊抱在懷裏,試圖用手按壓她頸間已凝結的傷口,大聲叫道:“去請太醫!快!去請太醫!”


    荀飛盞蹲身看了看,心知無救,皺眉向蕭平旌搖了搖頭。


    蕭平旌神色慍惱,視線快速在周邊掃了一遍,瞳孔突然一收。


    隻見旁邊的牆麵上用匕首釘著一頁紙箋,其上一行草書字體狂狷,“舊怨已平,當歸東海。墨”。


    這紙留書也許可以偽造,但墨淄侯留在死者喉間的劍傷絕無可能。眼前的一切無不表明,他已經確認胞妹之死,應該由萊陽太夫人負責。


    如果墨淄侯一心認定的是其他人,也許尚不足以完全確信,但他千裏而來,最後卻殺了自己的族妹報仇,冤枉她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事情有了這樣離奇的轉折,連荀飛盞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忙命親衛快速封了整個院落,自己帶著那頁留書進宮稟報。


    比起全然懵懂的荀飛盞,蕭平旌知道的信息要稍微多一些。他先分頭提審了兩個東海陪嫁的掌事娘子,問出萊陽太夫人的確從家鄉帶來了一份朱膠,又命人在搜查時特意尋找,若是完全找不到或是不足分量,大約便可推測出曾被她使用。荀飛盞此時已帶著搜查全府的旨意回來,一聽說蒙淺雪受了暗算,頓時怒火熊熊,率禁軍幾乎將整個侯府翻了個底朝天,結果沒有搜到朱膠,反而在內室暗格中翻出一個紮滿銀針的黃袍人偶。


    巫蠱咒上是大逆之罪,在場的人都嚇得有些僵直。蕭平旌急忙命人去拿了紅木盒封住,呈報進宮。


    這時內廷司派來的殮葬太監已經趕到,用白布裹了屍身抬出,蕭元啟跌跌撞撞追在後麵,嗓音嘶啞地叫道:“幹什麽!你們把我母親放下!母親!”


    梁帝對於蕭元啟的旨意是“暫閉府中等候處置”,此時他的任何一絲行為不妥都有可能變成沉甸甸的罪名。可昨日還溫言淺笑的母親,一夜之間變成了血腥僵冷的屍首,他的腦中隻剩下撕心的悲痛與茫然的混亂,已經完全失去了可以清晰思考的能力,若不是被阿泰在後方拚死抱住,差一點就要出手傷人。


    蕭平旌畢竟與他自幼相識,對太夫人的惡行再惱怒,也不忍見他行為出格毀了自己,急忙上前攔住,皺著眉頭道:“我知道你現在有太多的疑問,但此案牽枝掛蔓,一時之間也解釋不清。陛下旨意在此,恐怕不容你莽撞。我必須立即回宮複命,有什麽話,稍後探望你時再說。”


    蕭元啟眼底一片血紅,忍住淚水哀求道:“就算家母有天大的罪過,人也已經死了。至少……能容我為她摔盆落葬,留個再修人世的機會……”


    這已不是蕭平旌能夠隨意答應的事,他擰眉思忖了好一陣,方才歎了口氣,“我盡量想想辦法吧,但終究還是要看陛下能否開恩……”


    幾名禁軍走上前,試圖將蕭元啟拉回院門內。這一次他沒有反抗,配合著後退了幾步,撲跪在塵埃之中,開始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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