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夜晚晦澀的光線後,眼睛勉強得以描摹出他的狀貌。


    這是一張可以說是周正、硬朗,卻與美、醜無關的臉,換句話說,他的長相併無特色,那點兒獨屬於他的對任何離奇事件都可以包容下來的氣質與臉沒有關係。


    對於被他撿回家這件事,我並沒什麽怨言,又或者說我已經很習慣這種生活,但與他的生活卻安逸到無法形容的地步,跟他在一起時,那從小便糾纏著我的根深蒂固的不安消失了,我拿出了平時的方案討好他,卻沒有什麽回應。


    這本應該讓我惶惑,可織田作的身上帶著股奇妙的鎮定,這股鎮定甚至感染了我,以至於換來兩個晚上的安眠。


    可今日,在得知了「太宰」後,我又無法入睡。


    看見他是一定不想看見的,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一聽見「太宰」這倆字就想逃離,我現在的長相與葉藏時有相似之處,可無論是俊俏的程度亦或是頭腦,都好得出奇。


    我不得不想,這一切都是奪取了某人之後才獲得的,於是我從生下來開始就帶著「罪」,太宰治,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對不起的人了。


    不想看見他,想要逃開。


    明天就要換個地方住了吧。


    這樣想著,織田作忽然睜開眼睛,他睡著了嗎?還是突然醒了。


    「睡不著?」他問我。


    「嗯……」


    「是在想太宰的事嗎?」


    「嗯。」


    織田作並沒有搞清會發生什麽,就像他沒有搞清楚我跟太宰的關係一樣,可他說出來的話,卻像是流水一樣,既沒有讓我厭惡驚懼的咄咄逼人,又沒有過分的善意。


    「他暫時應該發現不了吧。」織田作說,「你在我這裏的事。」


    「先睡覺吧。」他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怎麽的,當他閉眼後,我的心也放空起來,除去偽裝後剩下的隻有天性的落落寡語跟刻在骨頭上的陰鬱,我又轉回身,看著天花板。


    身旁織田作的氣息很近,他的呼吸聲十分清淺,我看過他的手指,指腹上有兩層厚厚的槍繭,可因為距離,實在是太近太近了,以至於一點兒微小的動靜都能聽見。


    很多未完的事情在腦海中縈繞,原本世界的事,一起來的中原的事,太宰的情況,還有要交給純子的畫作……


    「明天會怎麽樣。」我說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的錢,快用完了。」


    「這樣。」織田作說,「那要去掙錢了啊。」


    ……


    第二天早上,我鬱鬱寡歡地起床。


    織田作早就走了,我勉強換上外衣。


    ——說是外衣,也不過是件針織外套罷了。


    織田作比我高,衣服肩膀過於寬闊了,它總耷拉在我的肩頭,擺出副搖搖欲墜的模樣。


    冰箱裏有便利店的飯糰,就是團冷冷的米飯吧,無論包裹梅子、肉鬆還是明太子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用鹽把蠶豆煮了,又拿出兩聽冷冰冰的啤酒。


    啤酒這種東西根本不算酒,話雖如此,一會兒還要工作,也隻能喝它了。


    如您所見,我正是這樣一個無論遭受怎樣對待,都能從善如流的草芥一樣的人,可對工作,我是說繪畫,還算認真。


    醉醺醺的人成不了漫畫家,就連手指在握筆的剎那都會顫抖,然而今天的工作,也就是純子的畫像,並不在此範圍內。


    我靜靜站著,看著她的肖像畫,與其說是她,不如說「它」更合適點吧,織田作說我畫了一副妖怪,我聽後不僅沒失望,反而還沾沾自喜。


    我想展現的,不就是妖怪一類的東西嗎。


    ——孤獨寂寞的妖怪。


    ……


    認識純子並非意外。


    倒不是說我刻意結識她,隻是我這個人女人緣(或許還有男人緣吧,一些男人痛恨我,還有一些……)實在是好得出奇,童年時不說了,念書時,隔壁女校的女學生會成群結隊地堆在警校門口,我一出來就噗嗤噗嗤笑;羊裏的小姑娘會用絲巾紮頭,在我麵前走來走去;拉麵店的看板娘偷偷塞和果子給我;進入黑手黨後,那些女組員也會……


    我隨便走進一家酒館,喝酒,女招待便像是感受到了玄妙的氣場,端著酒壺來到我身邊,良子女將人很好,她是那種有豪俠之心的女人,於是我在她店裏喝得醉醺醺的,還賒了許多酒錢。


    往來酒館的都是失意中年人,跌在酒桌前吹噓自己的豐功偉績。


    時至今日,我已經能夠看透他們大半,因此也不會恐懼與他們交談,相反,我稱自己是畫家,大談特談藝術創作的理念。


    誰能想到我根本不是什麽畫家,也不是他們臆測中畫室的學生。


    我不曾念過一天繪畫私塾。


    雖如此,我卻認為自己比那些畫家要高明多了,尤其是作肖像畫的時候。


    「畫皮肉的那群傢夥,不過是庸才罷了,真正的畫家當然是要畫人類的靈魂。」


    有人鬧笑道:「你這傢夥,人怎麽能看見靈魂呢。」


    我說什麽自己都不大記得了,大概是醉醺醺地反駁「我就能看到」,諸如此類的話吧。


    純子就是那時候走進店裏的,男人們吹口哨起鬧,我喝得太多了,眼前迷濛一片,卻也能透過水霧看見她妖邪的美貌,良子輕聲告訴我她是附近的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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