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力一身衣服破破爛爛,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酸臭味,野草般的頭發,瘦骨嶙峋的樣子,遠遠看上去跟街上逃荒討飯的乞丐沒什麽兩樣。


    老黃湊近仔細看了一看,才確定這就是自己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


    明明幾年前還是個身材壯碩的漢子,現在怎麽變成一副乞丐的樣子了。再說兒子是給賀佑山,一個縣令大人做長隨的,莫不是哪個叫花子來冒充的。


    一瞬間,老黃就在心裏翻來覆去,過了好幾個念頭。


    “大力,你怎麽這般打扮?佑山呢?可是佑山出了什麽事?”


    賀含之一連問出幾個問題,拉著黃大力就往屋裏進。


    黃大力腳步踉蹌,差一點就摔在地上,他張了張已經幹到開裂的嘴唇,似乎不知如何開口,最後顫抖著從懷裏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遞到賀含之麵前。


    “大爺給您的信,您自己看吧。”


    說完一個大男人竟兩腿一伸,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賀含之看似鎮定的接過信,可一雙手卻怎麽也撕不開那薄薄的信封。用力撕扯了三四次,賀含之才從中掏出一張薄薄的紙來。


    父母親大人安。


    佑山不孝,一別數年,未能奉養父母雙親於榻。兒自幼得父母雙親教養,賀家祖輩庇佑,生長順遂,從不知人間疾苦。一心向學,滿腹報國之誌。惟願百姓安樂,吏治清明。


    然踏入仕途十餘載,驚覺一己之力,猶如蚍蜉撼樹,難矣,悲矣。遂萌生退意,歸園田居,欲盡孝二老床前。


    西北百姓遭難,先遇地動,房倒屋塌,百姓流離失所。後又逢旱災、蝗蟲,顆粒無收。兒下轄百姓,十室九空,十亡之七八,巡視鄉裏,吾遇之像,人間煉獄。


    婦向菜人市,易子而食,我大周皇皇數百年,豈有此慘象。


    吾自幼受教鄉鄰,助人為樂。實難忍見此景,遂擅作主張,以西北軍儲糧為救濟糧,開倉放糧。


    兒自知身犯律法,且將以重罪處置,恐將身死異鄉。


    兩權相害取其輕,以兒鴻毛之命,換取萬千百姓,吾無悔。唯愧於雙親,妻小。


    望父母大人珍重,佑山不孝,跪別二老。


    賀佑山敬上。


    一家人都屏住呼吸,靜靜的等到著賀佑山將信看完。


    “山兒在信裏都說了什麽?他怎麽啦?”韓氏看著自家老頭顫抖著將信折疊,焦急的上前搖晃著他的胳膊。


    秦玉娘同樣急切的看著公公,迫切的想知道自家相公究竟遇到了什麽事情。


    高雲霄看著賀含之的眼睛漸漸發直,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他一口老血噴出,整個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一時間眾人都顧不上賀佑山的書信,韓氏更是一邊高喊著快去叫郎中,一邊將賀含之撈入懷裏搖晃。


    “我去找郎中。”


    高雲霄腿腳麻利,立刻就往外跑去。


    外祖父這麽激動,舅舅那裏怕是出了極重大的事情吧。高雲霄一刻不停的跑到醫館,找到正在坐堂的老大夫,口齒清晰的跟大夫描述了賀含之的情況。


    “我外公剛剛接到我舅舅的一封信,看完就口吐鮮血,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了,大夫快快救命啊。”


    老大夫聽了小女孩的描述,立刻就將一套金針收進藥箱,跟著她跑向賀家,腿腳麻利的壓根就不像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老大夫給賀含之把了脈,緊接著就用金針開始給賀含之十指放血。


    眾人都守在床前盯著賀含之的狀況,高雲霄默默打開了賀佑山的家書。她每日跟著外公學認字,雖寫的不好,可一封信還是能看的懂的。


    舅舅說他私放軍糧,恐有性命之憂。高雲霄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舅舅到底怎麽樣了。


    老大夫給賀含之放完淤血,收起金針,又開了方子。


    “氣血攻心,淤血迷了七竅,虧得小丫頭說的清楚,我帶了金針。人是已經救回來了,可是恐怕愈後會有偏枯之症啊。”


    韓氏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忙向老大夫詢問,能不能治療。


    “本就是風燭殘年,易得偏枯症,何況他又遇到了刺激,以後隻能好好養著,看他的造化吧。”


    老大夫說完,背起藥箱就離開了。


    “大力,你老老實實的說,大爺究竟怎麽樣了?”


    秦玉娘和韓氏都看了賀佑山的信,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可心裏還是抱著一絲絲的希望,哪怕是被免職下獄呢?


    黃大力蹲在院子的磨盤下,雙手抱頭,痛苦的說道。


    “大爺被判了斬立決,七月二十五的刑期。大爺寫了信就打發我回來送信了。現在怕是早就凶多吉少了。”


    說完這個七尺漢子忍不住嗚嗚的哭起來。


    黃大力的話無疑是將賀家人心底最後的一絲希望擊滅了。現在已經八月,賀佑山恐怕早就被處決了。


    韓氏經受不住打擊,雙眼一翻,暈死過去。高雲霄熟練的向外跑去,將剛回到醫館的老大夫又請了回來。


    夜晚,高雲霄手拿著小扇子,細心的盯著小爐子上的兩個藥罐,一邊還要留心西廂房裏的動靜,秦玉娘自從知道賀佑山的消息,已經抱著小寶枯坐許久了。


    挨個給外公外婆喂了湯藥,老大夫開的方子裏應該是有安神的成分,兩個人都睡得昏昏沉沉的。高雲霄小心地給兩人掖好被子,轉身去了舅娘的房裏。


    秦玉娘抱著小寶坐在床邊,男孩兒已經在她的懷裏睡著,可她雙手仍舊無意識的拍打在兒子身上,一雙眸子看向前方,失神而又茫然,像是一座石雕,毫無生氣。


    高雲霄自她懷裏接過小寶,替他脫了衣物,蓋好被子。秦玉娘全程毫無反應。


    長歎一口氣,高雲霄在她旁邊坐下。現在家裏的大人全都倒下了,賀佑山的離去,仿佛是帶走了賀家人的精神支柱,一家人都變成那被抽了軸梁的皮偶,隻剩一具軀殼。


    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該做點兒什麽,此時大人們還迷茫不知所措,何況她一個小孩子。


    將頭枕在秦玉娘的腿上,高雲霄牢牢的環抱住她的腰身。這一刻,她能給舅娘的也就這個了。


    高雲霄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了過去,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和小寶並排躺在舅娘的床上,小男孩依舊睡得香甜。對於家裏的變故,他還不懂是什麽意思。


    悄悄起身,高雲霄先到正屋去看了外公和外婆,二人依舊昏睡著。


    灶房裏,秦玉娘已經開始忙碌了。


    爐子上的藥罐噗噗的熬著,大鍋裏也咕嘟咕嘟的煮著什麽。高雲霄看著舅娘一會兒摸摸案板,一會拿拿鍋蓋,像一隻慌亂又找不到方向的螞蟻,全不似平日那個幹練的婦人。


    發覺高雲霄進來,秦玉娘給她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看的她心裏一陣酸楚。


    秦玉娘將爐子上的火扯了些出來,轉為小火兒慢慢熬著。拉著高雲霄的手坐下來。


    “雲霄,我昨兒想了一夜。我想去趟西北,把你舅舅接回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流落異鄉。”


    說著,她語帶哽咽,眼淚跟著落了下來。


    秦玉娘拉著高雲霄拉拉雜雜的交代了許多。家裏的豆腐坊怎麽安排,賀含之夫婦要如何照顧,小寶每天要注意些什麽。


    秦玉娘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怕高雲霄記不住,還要起身去找紙筆給她一一寫下來。


    高雲霄沉思了一會兒,一把拉住要起身的秦玉娘,盯著她,鼓起勇氣對她說道,


    “舅娘,我去接舅舅回來怎麽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雲霄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曬太陽的小葵369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曬太陽的小葵369並收藏雲霄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