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琛的屍體靜靜地停在這方明麗的春色裏。


    秦王府一時間靜得可怕, 間或有一聲來自僕從的抽噎。


    戚驀塵靜默地站在周琛的屍首邊,站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雕塑。


    「王妃,王妃,」老管家低低道, 「您……哭一哭吧。」


    貼身嬤嬤不忍心地撇開臉去。


    戚驀塵的眼睛轉了轉,似乎是被老管家叫回了魂;她整個人有些木木的,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末了平靜地開口:


    「你們先退下吧。」


    「我還有話, 」戚驀塵笑了一下, 臉上呈出少女式的羞赧和甜蜜, 「要和大福一個人說。」


    ·


    ·


    老管家擔心地往裏看了一眼,既而緩緩地扣上了朱紅描金的隔扇門。


    一時間殿內暗了不少。燭火惶惶地跳動在戚驀塵的眼睛裏, 她坐在周琛屍首的旁邊,緩緩拔出了周琛的佩刀。


    這是追隨周琛一生的名刀, 環首製式,豪悍鋒利, 刀振時, 有如虎嘯龍吟;劈斬間,人馬皆碎裂,神佛不能近。


    這把刀重愈九九八十一斤,也隻有鐵甲巾幗戚驀塵, 身懷六甲也能輕鬆地拔出這把好刀來。


    「你是何時下定的決心?」


    刀光如水瀲灩,照得戚驀塵的眉眼,也格外寒冽:


    「是我懷孕的時候?還是父皇駕崩的時候?還是淑妃娘娘入獄的時候?」


    戚驀塵笑了一下:「你為什麽不和我說呢?」


    「我知道我腦子笨,不懂權術,隻看兵書。」戚驀塵低下頭去,刀刃平滑如鏡,映出秦王妃明艷大方的眉眼來,「平生所願,不過你做你的關西秦王,我當我的潑辣悍婦而已。」


    「你我皆是行伍之人,這輩子做過最多的事,不過是保家衛國,鎮守邊疆,抵禦外侮。」戚驀塵看著周琛死氣橫生的麵龐,「我們做的好事,不夠多麽?」


    「我們攢下的功業,不夠我們白頭偕老,相守一生麽?」


    沒有回答。


    沒有人可以回答戚驀塵。


    戚驀塵安靜片刻,隨即嘆道:「算了。」


    「——誰能和老天爺講道理呢?」


    算了。


    戚驀塵抬起手臂,橫刀於頸:


    「你為大義而死,為大局而絕,為大朔而終,確乎配得上我戚華容。」


    「——華容,陪你便是。」


    ·


    ·


    嘭!!!


    一雙素手搶先伸將過來,握住了環首刀的刀刃,頓時血流如註:「王妃不可!!!」


    ·


    ·


    戚驀塵困惑地抬起眼來,正好對上了步練師驚恐的目光。


    步練師半跪在地,雙手抓住了刀刃。她抓得太狠,以至於刀刃陷進了手掌,殷紅的鮮血汩汩四流。


    戚驀塵恍惚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是啊,若說哪一個女人可以在秦王府橫行無阻,那必是周琛的青梅竹馬步練師了。


    「王妃不可!!」步練師急急道,「秦王府已無秦王,不可再無秦王妃!秦王於九泉之下,也不願意妻兒走上絕路!」


    戚驀塵張了張口,輕輕地問道:


    「……步薇容,你在假惺惺什麽?」


    你就是布置釣魚台的幕後人,在我麵前裝什麽慈悲心腸?


    不是你步練師,眼睜睜地,看著周琛自盡的嗎?


    ——你有功夫來攔我,為什麽不去攔周琛?!!


    ·


    ·


    步練師麵色一白,愕然地鬆開了手。


    戚驀塵突然提高了聲調:


    「步薇容,你在裝什麽啊——?!!」


    步練師張了張口:「我是……」


    老管家一見不好,連忙插嘴道:「令公,王妃是悲傷過度……」


    步練師抬起手來,示意老管家先退下。


    「你殺了多少人?」戚驀塵雙眼通紅,霍地起身,「糾察虔州水壩,你殺了三百人;推翻李氏黨羽,你殺了兩千人;剷除周望根係,你殺了足足七千八百人!!!」


    「你滿手鮮血,滿背命債!天底下哪裏有你這般渾身是血的忠良?!!——就你步薇容,還好意思,在我麵前裝慈悲?!!」


    戚驀塵高聲斷喝,幾近力竭:


    「步薇容,這身官袍裹著的,哪一個不是禽/獸,哪一個不是豬狗,哪一個不是偽君子?!你們一個個,張口大義,閉口萬民,好一顆仁民愛物的菩薩心,到頭來卻能冷眼旁觀秦王自盡!!!」


    戚驀塵的胸膛像是賁發的火山,劇烈地起伏著;她怒視著步練師,慢慢地冷了下來,聲音顫抖又破碎:


    「步薇容……周琛這一輩子,愛得最深女人,可永遠不是我戚華容啊。」


    ·


    ·


    「……你怎麽能,你怎麽能……看著他眼睜睜地去死?」


    ·


    ·


    柳嚲鶯嬌 ,萬紫千紅,又是一年春。


    步練師整個人曝在燦烈的陽光下,像是一具毫無生氣的冰雕人偶,一步一步地走出秦王府。


    她的步伐還是從容的,她的儀態還是優雅的,她的表情還是得體的。


    她是監國大公步練師,怎麽會作小兒女態呢?


    步練師雙耳嗡嗡作響,內心一片茫然無措。


    她不想哭。


    她隻覺得……幹淨,真幹淨,真的好幹淨。


    有恩的,死裏逃生;


    無情的,分明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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