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曉他們在不遠處小攤挑選東西,隻能從熙熙攘攘的喧鬧中聽著句這個好看那個好看。


    什麽都想要。


    陳弋聲音有些重,仔細聽還有些難以抑製的沙啞,“好看。”


    說完,他促然手反過來抓住對方,手帶朝手肘處滑落,明明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霍立卻覺得這個人溫柔了不少。


    沒有理由的,就是從感受上來說。


    霍立鼓起一片鬥誌,伸手大拇指擦了擦他那顆淚痣,最後笑著說:“走吧。”


    看不到的地方,一團火越燒越旺,幾近燎原。


    到了小吃街對於肖成來說簡直就是老鼠掉進米倉,正好才剛剛月初,手裏資金很充足,肖成主動請了客。


    不過有兩人主動脫離了組織,沒有和他們一塊走。


    路曉拿著串烤魷魚說:“他們去哪了?”


    “往另一邊走了。”張漁接過肖成遞過來的小吃,指了指方向。


    “哦。”路曉說。


    小吃街現在人少了點,走路也不用很警惕保持高度注意地看,他們兩個就像是漫無目的的走,絲毫沒有目標。


    霍立脖子縮在立起來的領子裏,時不時瞄一眼陳弋,又落在那條手帶上。


    手裏緊緊握著手機,霍立有點擔心手機報廢,之後才若無其事般從口袋伸出手,手臂跟著步伐一前一後,很多次兩個人手臂打在一起他們也沒出聲。


    就一直沉默著。


    霍立很努力平複自己動亂的心跳,盡量不去攪亂現在的氛圍。


    “吃那個嗎?”陳弋忽然開口。


    霍立順著陳弋視線落到的地方看過去,老爺爺坐在小板凳上,旁邊是插滿了一木頭的糖葫蘆。


    “你覺得我像小孩嗎?”霍立說。


    陳弋想了片刻才道:“不是嗎?”


    “不是!我成年了。”霍立說。


    “吃不吃。”


    “吃。”


    陳弋笑了下。


    必須要給這個人一個台階,不然他會覺得這個是小孩子才會吃的玩意,絕對不會主動說出來。


    喜歡吃糖,就連薄荷味的水果味的都不要,會一顆一顆挑出去,點名喜歡奶味的人怎麽會討厭糖葫蘆。


    等逛完了小吃街霍立才忽然說:“這就沒了?”


    他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鍾,擱平時都還呆教室上晚自習,很苦逼得對著各種作業試卷發愁。


    況且,他有太多話了,還沒說出來,在等一個情緒爆發的機會。


    陳弋:“也可以再玩會。”


    胖大海十點鍾會查人,多待一會也來得及,甚至他們都不約而同的想超過十點,內心莫名升起一絲篤定,胖大海不會準時查人。


    不知道是誰給的勇氣,但就是這麽確信。


    霍立:“是梁靜茹給你的勇氣嗎?”


    陳弋無語的說:“你覺得?”


    霍立往石墩子上一坐,“可能是一個帥哥?”


    陳弋打開手機盯著屏幕說:“比如?”


    霍立坐石墩上伸了個腰,尾音帶著笑,“比如我啊。”


    “我帶你第一次逃課吃飯,將你拯救於水深火熱之中……”霍立開始有一搭沒一搭掰手指數數,也不是一下子就說出來一大堆,差不多五秒鍾腦子蹦出個例子。


    “帶你融入一班這個大家庭,一起腳踹亂七八糟毛,拳打黃毛,靠,你說他怎麽敢給你上板磚的?”


    霍立呸了聲,“希望下次見到他時,思想已經改造成有利於社會團結穩定的有誌青年了。”


    “不過……我估計得上手揍他,有搬磚的話也會給他腦袋來一板磚,這個你別攔我,真忍不了。”


    “所以最好還是別見麵了,瘮得慌。”


    “下次我揍他。”陳弋站著,霍立腦袋一歪就靠了過去。


    出了小吃街這邊比較冷清,後麵是各種遊樂場所,唯獨這一塊隻剩下幾根孤零零的路燈,塵埃在燈下緩慢下墜,一陣風又給吹散。


    “還有一起打籃球賽。”霍立突然揚起腦袋說,眸子揚了揚,“你說下周能不能比?”


    “會不會無限延期?”


    這種事情誰都拿不住以後,就連天氣預報說早上有雨,再點進去看時又顯示多雲轉晴,說不準的。


    別說很久的以後,就算是上一秒還嘻嘻哈哈說著話的人,下一秒指不定做出點什麽來。


    陳弋一向穩重自製,家庭環境的原因他不喜歡說點什麽宣誓以後的計劃,隻會一頭紮進去做。所以他向來沒有答應過什麽,更不會對不敢確定的事情給出確切的回答。


    即使是陳燕說的,下次能不能再進步一點。


    很小的時候陳燕說能不能留住曾凡,讓他用哭用鬧,用拙劣的演技把曾凡留家裏。


    他都隻表示盡量。


    盡量就好。


    不過,他也不想這場遲到的籃球賽遙遙無期,不管是因為這個班級,還是霍立,他都不想遙遙無期。


    他眼睛朝下麵看,黑色的外套,和隻能看到的後腦勺,他忽然就想起了那隻黑貓。


    也全身都是黑色,眼睛亮起來和霍立差不多。


    “不會。”陳弋想了想說,聲線平淡卻聽著很有說服力,“一定會來的。”


    霍立悶悶嗯了下,手指輕輕縮了縮,他忽地手往陳弋腰間一搭,“拿個名次唄。”


    陳弋凝眸注視著他,眼睛卻暗沉了片,連呼吸都不自覺緊了些。


    “好。”


    霍立聽著在耳朵裏打轉的聲音,愣了很久,明明再簡單不過的談話此時卻讓他心口一堵,好不容易呼出口熱氣,隻見那團氣變成了白色的氣體,在虛無的空中打轉然後消失。


    陳弋就這樣看著他,霍立動手撈了下那團氣霧,結果加速了消散。


    怎麽抓也抓不住似得。


    霍立:“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幼稚?”


    陳弋:“不會。”


    霍立:“別騙我了。”


    陳弋:“真的。”


    還是有風吹來,陳弋還是脫了外套披在霍立身上。


    霍立弓著的背直了直,結果又彎了下去,脆弱的後頸暴露出來,陳弋歎了口氣將他的領子往上提了提。


    霍立:“我不知道為什麽,隻要你在,我就變得跟個傻逼一樣。”


    陳弋:“沒事,我是傻叉。”


    身下少爺悶哼一聲,顯然是被逗笑,可是持續得很短,就一聲又恢複了原樣,就好像剛才笑的不是他。


    霍立隨手撿起根疑似糖葫蘆的簽子,手掂著末端,沒有目的地劃拉,“你以後肯定會考個好大學,我們肯定沒在一塊了。”


    陳弋道:“在一個城市我天天去找你,沒在一個城市就天天電話騷擾你。”


    霍立:“為什麽不能也來找我呢。”


    陳弋:“太遠了,不如打視頻,高鐵信號也不好,打一整天。”


    霍立沒好氣地說:“手機受的了麽。”


    陳弋:“兩個手機輪流。”


    霍立:“你可真有厲害。”


    陳弋不知道該怎麽說,實際上他想說的不是回答這個問題。


    “隻要你還在我們國家,我就能隨時找到你。”


    霍立抽笑了下,“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我就被霍成給整出國了。”


    陳弋呼出一口粗氣:“一定別答應。”


    他知道有些衝動,明擺著霍立出去可以得到更好的培養,以後的機會也會更多。


    霍立是生活在陽光下麵的,熱烈而率真,帶著光,而且自動照到別人身上。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值得期待的地方,無論是成績還樣貌,相反在見到陳燕時,他就會想,他哪裏和陳燕像,哪裏和曾凡像。


    似乎單單拎出來都會因為血緣而存在某處相似,拚湊到一起,卻怎麽也不像了。


    成績是陳燕逼出來的,樣貌是遺傳的,他處在暗處,在很久很久之前,可能是從出生就是,陳燕過去把他當做挽留曾凡的工具,現在把他當做證明自己的名片。


    這樣的自己,拉著霍立不走,似乎是太自私了。


    他一直以為不會有牽掛,就像他計劃好的,考什麽大學都無所謂,隻要不在這個城市就行,隻要他和陳燕的遠一點就好。


    人際交往怎麽樣他都不在乎,高一高二那段時間幾乎沒怎麽和肖成他們說話。


    對他來說都是沒用且費力的事情。


    但麵對霍立卻不這樣,就像他經常覺得的,霍立總是不經意闖入他的領域,從來不會表現出一點畏懼甚至理所當然,然後闖入的是霍立,帶來一點消弭漆黑長夜的光芒的也是霍立。


    他想霍立留在這,留在一個他能隨時出發尋找的地方。


    盡管自私,依舊希望。


    霍立手裏的糖葫蘆簽還是被寫斷了,尖端被磨得很平,“剛見到你的時候,別人都說你是個無欲無求的冰山,之後不一樣了。所以我不在這兒了,你會不開心嗎?”


    這一次陳弋幾乎是脫口而出,“會。”


    “靠,你好像很認真。”霍立把簽子扔到一邊,想了想還是起身撿起來丟進路邊垃圾桶,之後重新回到座位石墩子上。


    “我以為我高中也就這樣了,就算換了學校也不過是想學就學一下,之後考個不知名大學,回家繼承巨額遺產——哦,也不是,我爸還健在呢。”霍立樂了一通,“可是也是有這麽個人,就是喜歡和我作對,喜歡記我名字。”


    “我不就是問學校能不能抽煙麽!又沒在他家抽,又沒抽他的煙,他急什麽?”說到這霍立眉頭皺在一起。


    “結果那個人還跟我一個寢室,還是同桌,老胡還說給我們湊一對呢。”


    倏然頓住,磕家常一樣的氣氛停滯。


    陳弋沒弄清霍立這樣的原因,卻沒預兆地心跳短暫漏了一拍。


    如同潮湧的預感在耳邊徘徊,他目光從霍立腦袋頂飄忽到街對麵,一排整齊的香樟也有某些黃了葉子,卻仍是給這條街平添一抹難見的綠色。


    香樟是四季常青的,就算是冬天也不會凋零。


    他和他,也會是麽。


    “我他麽你知不知道我那時候多恐同?”霍立忽然說,“徐風就他媽跟蟲子一樣,就喜歡瞎幾把飛,時不時咬老子一口。”


    “可是……”霍立啞住了。


    陳弋心頭一沉,蜘蛛效應一般,他後知後覺知道霍立扯了這麽多,想說什麽。


    他該阻止。


    可是……霍立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好不容易扭扭捏捏這麽久,湊出一堆碎片拚成的“真心話”。


    他腦海同一時刻響起號角,那塊一直蒙蔽背後用意的布好像要被撕開個口子了。


    “可是他媽老子彎了!”霍立兩隻腿並在一起,頭埋在上麵。


    沒有聲音,看不見樣子。


    陳弋還是覺得他哭了,痛苦是不需要哽咽和抽泣的,無端濕潤的眼眶最能說明一切。


    片刻,他自顧自地摸了摸霍立腦袋。


    “別哭了。”陳弋垂眼看著他說。


    “老子沒哭!”霍立悶聲道。


    明明就是哭了,不說話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個人是喝醉睡著了,一開口就暴露得徹底。


    霍立也沒再說什麽。


    仿佛現在沉默是最好的方式,可以給他們兩個一點緩衝的時間。


    少年的聲音沉悶,還帶著一絲委屈,糾結又無助一樣的語氣。


    “我很怕別人蛐蛐我是個gay。”


    所有囂張的背後總有一個慫包在裝紙老虎,把自己吹得肥肥大大,實際上也破碎得容易。


    “也怕我爸媽知道了傷心,本來我就沒讓他們高興過。”


    他難以想象李翠翠和霍成知道後會是怎樣的反應,霍立想了很多次,卻還是認為會更生氣更惱怒,就算是新時代女青年模範的李翠翠也斷然不會接受這樣的他,至少現在是這麽認為。


    霍成更不用說,說不定一怒之下就要把他送到什麽荒島讓他自行腦子開竅。


    他什麽都不怕,不怕打架,不怕老媽的雞毛撣子,不怕考得差。


    又什麽都怕,這樣的他是從模糊認識到自己性取向彎了的時候開始。


    怕別人罵他是個基佬,怕李翠翠霍成失望。


    所以他前段時間是不是的問題變成了一旦承認,就得承擔很多麻煩,家人的外界的。


    軟綿綿的話都能化成利劍,即使是身披鎧甲的騎士都擋不住。


    總會有異樣的眼光透過層層縫隙凝望進來。


    但是他還是承認了——


    “可是,我最怕就這麽了無聲息的一聲不吭,高考考完,我們這麽擦肩而過了……”


    所以我最怕失去那麽一個人。


    才要不顧一切的說出來。


    今天扯了這麽多,鋪墊了這麽久,都是為了這麽一場獨白,之後你怎麽想都無所謂了。


    反正他都說了,剩下的他沒有餘力在乎。


    現在沒有順序沒有邏輯般一股腦傾斜而出後,他才像是又活了過來。


    很久很久,陳弋一直看著他,眼眸壓著快要湧出來溫熱,平日裏有條不紊解決一切數學物理難題的腦子也空響好長時間,直到沉悶的心髒猛然一滯,他才恢複了些許神智。


    陳弋慢慢俯下身去,手指一會撫慰一會停住,最後落在霍立肩膀上無意識地攢緊。


    “霍哥,你不應該怕的。”


    “還有我,不止你一個人。”陳弋扯斷了心中最後一點理智。


    等不了了。


    他媽壓根就等不了了。


    灰犀牛事件是指很大概率發生、經常被提示的風險事件,人們往往不重視它,並且一旦發生就會給予致命一擊。


    現在發生了。


    他怕衝動之下換來的結果是霍立被迫送出國,他怕一道道規則下麵他們就算牽著手也難以呼吸,被壓得無法動彈。


    他也不知不覺變成了個膽小鬼。


    怕這個怕那個。


    乃至於他甚至計劃不離開這座城市,霍立能考去哪裏他就在哪裏讀。


    他想等一個隻有他們兩個,沒有霍立在意的那些目光,逃得遠遠的,誰都看不見。


    所以幾乎禁錮般對內心濃烈到快要溢出來的話緘默不言,可是總是克製不了的,比如現在,是他催促了霍立,也是霍立催促了他。


    即使他們都能夠理智地考慮到現狀,知道衝動是魔鬼的道理,知道現在還太難了,難到一旦披露出來就會到達一個無法挽回的地步。


    可能會傷害到霍立,可能會傷害李翠翠和霍成。


    從對霍立好開始,他就會糾結地想是不是會帶壞他,有的時候想後退一步,結果依然是難以抑製,直到他發現後退時,霍立也已經站在他身後了,他再也後退不了了。


    這不是個好的時候,條件都沒有成熟,甚至有的還萌芽,但霍立已經開始催促了,叫他勇敢點,別往後退了,朝前邁一步。


    他說不出個不字,也拒絕不了。


    霍立沉默了很久,眼尾對上路燈而閃爍著光,“不是簡單的你在我身邊,不是平常的你在我身後。”


    “朋友嗎,還是同桌,或者校友?”霍立攤開手淡然笑了笑,很勉強,陳弋看見那張側臉,霍立眼睛還是紅了。


    霍立更低了,眼神發散盯著冒出來的迷路螞蟻失神,終於說:“一直這樣嗎?”


    其實說得很沒由頭,但兩人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了是什麽意思。


    霍立也知道陳弋會明白。


    不然也白瞎相處了這麽久。


    他不敢抬頭去看陳弋什麽表情,於是假裝像上次喝醉一樣低頭,隻不過這次他沒醉,也沒有小貓跑出來,他沒吐,他說的都是真心話,不管陳弋怎麽回答他都會記一輩子。


    野火徹底燎原,燒了個幹淨,要麽繼續燃盡整個世界,要麽就此沉寂,什麽都沒有,及時撲滅,留下一地灰。


    他也好灰燼就著塗臉上,假裝什麽事都沒有,至少別人看不見,誰也別想給他洗幹淨。


    倘若真是這樣,就算是陳弋端來盆水也不行。


    一直是是朋友也好,是同學也好,是什麽都好,霍立自認為已經做好了一切可能的準備,隻有砰砰直跳心髒和微微蜷縮在一起的手指出賣了他。


    其實怎麽可能都無所謂……


    陳弋沉默了很久,冷風呼呼吹在臉上也沒有動一動,嘴唇繃得很緊,就像一直挺立的背,眸光落在霍立低低的腦袋,他蹲下來,聲音磁性而沉,像一張音質很好的黑膠唱片前奏流轉。


    “你覺得?”


    或許是遲遲沒有沒有回應,陳弋俯身更低,擦過了霍立溫熱的耳尖。


    四周沒有什麽人,路過的車輛都不會鳴笛,安靜到隻有他們兩個,甚至於陳弋附身下來時霍立分不清那心跳聲是自己的還是陳弋的。


    十二月寒潮裏,霍立感覺自己就像籠罩在陳弋落下的氣息中,到處都是暖的,沒有一絲寒冷,都被隔絕在外,這裏密不透風,建造了一座城堡。


    “不想一直這樣,想更進一點,比別人還多點,不是開玩笑拉手,也不是打趣mua一個,是很多很多……”


    霍立說。


    很多不屬於別人的,很多屬於他的,很多很多在心中曠野裏生根發芽,現在終於破土而出,要麽被焚燒,要麽繼續生長。


    很多人說少年的十八歲總是要充滿一段離奇,才能算得上活過一回,總會有一次不經意的視線交織,總是有個人想天外來客、隕石墜落,不管是以什麽形式的相遇,都該把握一下。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漫天流星,唯獨一顆墜入少年的曠野。


    “都可以。”陳弋說,“很多都可以,全部也無所謂。”


    至於後果,暫時拋之腦後,冬月裏烈火焚燒下,誰都不能拒絕這樣的熾熱,恨不得投身其中,哪怕引火上身也再所不惜,


    麵前少年就是那顆火種,狂飆一樣馳騁整個曠野。


    霍立朝路燈看去,一盞盞光糅合在一起,連綿成線,沒有盡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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