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撒腿就跑到玉帝那裏,請求讓桂樹重新立起來,讓他重新不停地砍伐。


    玉帝正在辦一萬萬歲的生日酒會,對他納悶半晌,本來自己大壽特赦,饒了他,他還來請求恢復――好,那就恢復你,賤骨頭!


    四


    嫦娥路過吳剛,從來不看他一眼,並非她一點不好奇。早在人間的時候,嫦娥就是愛美的女子,遷居廣寒宮,她每天早晨也一定要精櫛細梳,小心洗浣,整個兒光彩照人之後,才會出門倒水。這樣她每天早晨在樓上憑窗梳頭,都有很長的時間看吳剛,而且肆無忌憚。因為她知道吳剛專心伐桂,不會發現。


    而吳剛一時緊張一時衝動,心裏七上八下,口裏氣喘籲籲,掄圓了胳膊隻是砍,也確實不曾理會得這一點。


    奪!奪!吳剛伐桂的響聲,在嫦娥的生活裏,已經鍾錶滴嗒般習慣。開始她確有些在意,後來就自然。正如雨天人們在屋子裏,起初聽得清雨聲,漸漸就聽不到了。


    每天早晨快要醒來,嫦娥都要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見有人敲門――奪!奪!聲音開始很低微,越來越清晰明朗。吳剛!――這兩個字會在意識裏忽然劃過,好像啟明星突然掉下來,劃過昏藍夜的海,她就醒了。但意識仍然有點混沌不清,隻有一個念頭,數著那奪!奪!奪!的響聲。正仿佛陷於井底的人拽著繩子,一把一把上來,她數著聲音,意識漸開,終於徹底醒來,一睜雙眼感到屋子的空曠天光的坦白。


    天天這麽開始。她天天早上,會盛一盆水在窗前,蘸了梳子梳頭,仔細地看吳剛一揚一低的動作。看得歲月久了,其每一項細微之處都印在腦海,平常即使不看他,自己在廣寒宮裏走來走去的時候,伴著那奪!奪!的節奏,腦裏也會有個小人兒一揚一低,動作清晰地砍伐。而站在窗前注目,眼前真人的形狀、動作就會和腦中小人兒的影像、動作妥貼地重疊合拍,融為一體。仿佛頭腦裏的小人兒在砍真的樹,仿佛真的吳剛正在頭腦裏揮斧,斤光劃過令她每有眩暈之感。


    她每天聽著斧聲,有時候很愜意。下午懶散地靠在床上,奪!奪!聲響,每一聲響都仿佛一把綿布纏成的小錘子,敲著她的肩和腰、筋及骨,令她四體舒周身鬆酥,常因此似寐非寐地小睡。她永遠一個人在屋裏,也永遠不會擔心有人進來,睡醒了,她會忘掉吳剛的無奈,似乎伐桂是他主動的,是他的愛好,滿臉堆笑地想他是不是頂傻。


    但有時奪!奪!聲又讓她很煩。她暗自體會,這種情況大概每月來一次,一次持續幾天。那時候,每一聲響都仿佛一根針,刺得她一痛,從她身上刺起一個煩躁的泡,而下一根針會將這煩躁的泡刺破,同時在身上再刺出一個,再被刺破……這時她就會在心裏罵吳剛。罵完之後,她又會忘掉吳剛在受罰,似乎奪奪聲聲都是吳剛故意砍給她聽,於是她又會裹在被窩裏呆呆發愣,很仔細地想:吳剛是不是真的很討厭?


    那天,她又在臨近醒來的薄薄的夢裏,聽低微的敲門聲。她正準備繼續聽,聽那聲音再大,大到成為一隻有力的手,把她從睡眠裏扶起――可是誰料,幾聲之後,那奪!奪!卻息了,仿佛夢裏敲門人意興闌珊已然離去。嫦娥一急就醒來,睜開眼側耳傾聽,須臾不聞響動,心裏一塊大石忽悠悠墜到深淵裏。她騰地坐起來,又聽,還是沒有,心底的巨石忽悠悠升上來,升上來一下一下撞著胸口。


    嫦娥小心地、緩緩扭頭,瞟一眼窗口,轉半圈眼瞳,忽然一掀被子跳下來,三步兩步撞開門――臥房的門隔間的門客廳的門樓的門圍牆的大、門,一開大門她就看見吳剛一段木頭樣立在那裏,於是一穩心神,佯無其事地走,路過他時還不由得下意識地想:別去看他。等到了往常倒水的地兒,雙手往起一端一傾的當兒,才發現兩手空空並沒有端水出來,心底就一慌,想吳剛是不是在看,很費力地扭身,眼睛向下瞟,腳向前挪蹭,看見吳剛的足尖,把臉就一紅,瞥吳剛一眼,見他好像在看她。當時她就想問吳剛:你怎麽不砍啦?但突然心裏一格登想起今天還沒有梳頭!就欲言又止,頭一低匆匆走,等到邁進門,也不敢回身,反手把門一帶,門吱嘎一響,臉已燙得賽火。她倚門喘了口氣,就急急忙忙進屋盛水,坐在鏡子前麵梳頭,動作比往日明顯要快,可是忙中易亂,梳完發現非常不妥又散開重梳,如是數次。


    等到終於滿意了,就對著鏡子咬了一下下嘴唇,下決心出去倒水,彎了腰端盆――然而這時奪!――一聲傳來,一盆水咣當失手扣到地上,而嫦娥仿佛不聞,在繼之而來的奪奪聲中緩緩起身,呆立一忽,突然擰身跑到窗口去看。


    奪!奪!


    在後來億萬斯年無休止的聞聽中,嫦娥不斷地埋怨自己,那天跑出去之前,為什麽沒有先梳頭。


    五


    那隻白兔,嫦娥總相信它最懂自己的寂寞。而吳剛,開始的時候看見它就煩。


    嫦娥抱著白兔,溫情脈脈地注視,柔緩地拂它的背脊,有時兩眼失神,目光像兩條頹軟的長線,耷到地上,不動。有時候嫦娥想:自己那天跑出去,是裸體呢還是穿著睡袍?她日夕獨處一室,習慣裸睡,偶爾又喜歡絲質的睡袍貼身纏綿。那天她一掀被闖了出去,身上倒底是怎樣的情形?數著斧斤斫桂的聲音,她偷偷為自己選了一個答案,一時暗自歡喜,一時傷感,尖銳的針芒觸著刺著她哪兒。清晨她這樣想,常常就忘了梳頭,忘了天黑,忘了天荒,直到太陽一晃到第二天黎明,她緩過神,才又梳頭,倒水,而她還以為是頭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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