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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狗日的運動讓我失去了一條腿,幾根肋骨。那些人簡直他媽的吃了炸藥,一些人差不多快要瘋了,完全是一群瘋狗,他們懷疑我們這些戰俘對祖國的忠誠,懷疑我們是美蔣特務,蔑視我們的存在,本能地厭惡我們。他們強迫我們承認自己是美蔣特務,我們不承認,他們就無休無止地折磨我們,他們已經從肉體上打爛了我,又企圖從精神上摧毀我,我已經無法支撐下去了,他們比戰場上的敵人更可惡,他們可以殺人不眨眼,不知道是誰給這幫畜生這種權利。


    兒子,這是一個荒唐的時代,我迷惑不解,死不瞑目。


    我是戰俘,我不避諱,因為在我的履歷中,這是事實。擦不掉,抹不了。可是,我被俘不是因為我個人的利益,我問心無愧。


    我對得起這個國家。


    現在的社會環境暫時容納不了有我這樣經歷的人,人們誤解我們這些戰俘,有的人無中生有,給我們這些戰俘捏造種種罪名,讓我們遭受肉體和心靈上的雙重痛苦,我要大聲吼叫,我要向全世界宣告,這是一個比戰爭更可怕的悲劇,一個民族的悲劇。


    韓戰我們的國家還是贏了!至少沒有失敗。我自豪地說,這場戰爭的勝利,也有我們這些戰俘的功勞!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的祖國會承認我們,理解我們,接受我們。到這一天,我會含笑九泉。


    兒子,作為你的父親,我沒有給你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倒留下了一個有待洗刷的罪名,今後,別人會說「你是戰俘的兒子」,當你聽到這句話時,你一定要堅強,要比你的同齡人一百倍地堅強,特別是,你的內心要堅強。


    兒子,是我對不起你。於國於民,我問心無愧。可是,對於你,我的兒子,我是有罪的。我無法繼續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職責,我生了你,卻無法養育你,這是我最大的罪過,也是我唯一的遺憾。


    我把我一生中最想說的一些話寫給你,這也是我必須留給你的東西,先暫時交給你的叔叔,等你長大了,他會轉交給你。寫這封信是一個冒險,對於一個已經決定結束生命的人來說,這種冒險可能招來的迫害已經毫無威脅了。


    我要寫。我把我想到的全部寫下來了。我決定用死來跟他們抗爭,在結束這一切之前,我要盡量少留遺憾。我不能背負奇恥大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


    我是戰士,就是死,我也要戰鬥!


    兒子,此時此刻,想對你說的話很多,我覺得已經把要說的內容都想到了,可是,能用文字表達的也就這麽多了。當你讀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希望你能夠理解我。寫完這封信,我看見你安靜地睡著了,很安靜。兒子,原諒我。你要堅強,一百倍地堅強,否則,你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


    你的父親 xxxx年x月x日


    這封信很長,有許多省略號。


    一開始,字寫得工工整整,後來,字寫得歪歪扭扭,整封信占滿了八張稿紙。這也許是父親魏尚征寫的最長的一封信,這封信飽含著他的心血和淚水。它是魏尚征留給魏萊的唯一的文字遺物,也是一份遺產,魏萊視之為最寶貴的精神財富。自從叔叔轉交給他之後,這封信一直伴隨著他。


    每當他看一場與韓戰有關的電影,或者看到一部關於韓戰的書,他就禁不住要把父親的信捧出來讀幾遍。這封三千字的信,他說不清楚究竟讀了多少遍,幾百遍了吧,信裏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中。


    有一段時間,魏萊的大腦被義和團運動、抗日戰爭、抗美援朝,抗美援越等戰爭信息占滿。為了弄清楚一些他感興趣的東西,他到學校圖書館查閱資料,想像戰爭的場麵,有時候,做夢都在想這些。


    當然,看的最多想的最多的,就是父親的這封信。看的次數多了,紙發黃了,邊角破了。眼看就要毀壞了,魏萊急了。後來,魏萊專門把這封信裱好,還複印了一份,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他把原件細心地保存起來,作為永久的珍藏。這封信是他父親唯一的文字遺物,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從父親那裏得到的最寶貴的精神遺產。


    每當想念父親之時,他就情不自禁地把這封信的複印件拿出來,從頭至尾地讀一遍。


    在讀這封信時,不同的時期,他有不同的感受。


    在上大學前,他第一次讀到這封信,他覺得這些置父親於死地的人真他媽討厭,也該死,他憤怒,他真想弄清楚,究竟是哪些王八蛋犯下了如此傷天害理的罪行,他很不得撕碎他們,替父親報仇雪恥。


    在大學畢業之後,他接觸社會,懂的事多了,了解到韓戰和那場運動多了,聽到的故事多了,看的書多了,思考的事理多了,慢慢地,他開始改變想法。魏萊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從前輩幾代人的經歷中,發現了一個非常值得驕傲的事實,他們都在無條件地自覺地為了國家利益而拚搏和犧牲。他從他的前輩們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卑微的崇高,一種視死如歸的慷慨,一種精神的升華。無數個人和家族的犧牲換來了這個國家的獨立和新生。


    當他下海之後,失去了與社會直接聯繫的紐帶,他對父親的信又有了新的認識。他感覺到失去了對生產資料直接占有的小民百姓,在一個缺乏基本保障製度的環境下,他們的生死就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是無法自助的一群。就象曾祖父,祖父,父親,還有叔叔,他們的命運就在少數人的手中,他們對國家寄予無限的希望。為了這個希望,他們甘願去犧牲一切。他們隻有犧牲,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人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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