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將此鏡,送死置空山。冥寞憐香骨,提攜近玉顏。眾妃無復嘆,千騎亦虛還。獨有傷心石,埋輪月宇間」(《石鏡》)。這首詩寫古代蜀王哀憐王妃的遺骨,在冥間孤苦寂寞,於是將一麵石鏡送進空山,放在墓旁,和王妃作伴。安葬之後,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就離開了,其他妃子又恢復了平時的歡笑,不再為死者悲嘆。惟有這塊帶著蜀王情意的傷心的石鏡,永遠留在這裏,映照著淒涼的月光。


    和《石鏡》作於同時的,還有一首《琴台》詩:「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台日暮雲。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歸鳳求凰意,寥寥不復聞。」詩中說西漢司馬相如在既貧且病之時,仍然深深愛著卓文君,在琴台上思念佳人,在酒店中玩弄人世。如今這一切都已成為幻影,惟有山野的鮮花,使人想見文君貼在臉上的花鈿;蔓生的綠草,使人想見她穿在身上的羅裙。至於二人當初的愛情,後世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了。


    清人黃生說:「作此題者,有二種語。輕薄之士,慕其風流;道學之儒,譏其淫佚。慕者徒騁艷詞,譏者動多腐句,均去風雅遠矣。此詩低回想像,若美之不容口者,其實譏世俗之好德不如好色耳。」(《杜詩詳註》引)杜甫這兩首詩,確能擺脫俗套,不作艷詞腐句,但若說成是譏刺古人好色,則未免過於迂闊。詩中所表現的,主要是人世情愛的空幻和人去樓空的悵惘。蜀王對妃子的眷戀,相如對文君的愛慕,何等深切。但是愛情的力量,還是不能戰勝死亡。都說彩雲無常,青春易逝,轉瞬錦瑟弦斷,玉顏成塵。空對淒涼石鏡、蒼茫琴台,不知孤魂何處、月下可歸?眼看寒花零落、衰草長煙,愁聽悲風白楊、杜鵑聲哀。可惜九泉路遠,天涯夢斷,無奈靈犀難通,相思成灰。長恨香魂一去,如煙飄散,惟有無語獨立,影照殘陽。「石鏡通幽魄,琴台隱絳唇。送終惟糞土,結愛獨荊棒」(《贈王二十四侍禦契四十韻》)。昔日歡會敘情之處,今成傷心憑弔之地。一旦參破此理,那正如仇兆鰲所言:「癡情皆屬幻相矣。」(《杜詩詳註》)現在有些人將這兩首詩看作是對愛情忠貞的歌頌,同樣有失詩人的本意。


    江頭五詠


    江頭五詠


    肅宗上元三年(即代宗寶應元年,762)春,杜甫在成都錦江畔漫遊,麵對丁香吐芳,麗春鬥豔,梔子照水,以及籠中□□、階前花鴨,心有所感,寫了《江頭五詠》。這組詩在杜甫集中雖非上乘之作,但首首含有寓意,浦起龍說:「江頭之五物,即是草堂之一老。時而自防,時而自惜,時而自悔,時而自寬,時而自警。非觀我觀世、備嚐交惕者,不能為此言。」(《讀杜心解》)作為寓言詩看,自有其一定的價值。


    春日花園,萬紫千紅,爭妍競麗。惟有丁香,心甘冷落,嬌羞無語。作為花中君子,它似乎隻能與隱士為伴,如果墮入靡麗的花叢之中,就不能自保其身了。杜甫自從拋棄官職,攜家遠遊後,對仕進已經心灰意冷,隻求能保全晚節:「衰年甘屏跡,幽事供高臥。」「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屏跡三首》)故借吟詠丁香,以見其意:「深栽小齋後,庶使幽人占。晚墮蘭麝中,休懷粉身念。」(《丁香》)這幾句詩,若護若誡,深婉可味。


    要全身保節,隻有離開險惡的仕途,隱居山野之中,這樣,當然不為世人所知了。眼前的麗春(又名虞美人),盈盈多姿,脈脈含情,風韻為春花之最。不過在詩人看來,其可貴之處,尚不在顏色鮮艷、枝頭繁茂,而在「紛紛桃李姿,處處總能移。如何此貴重,卻怕有人知」。那些妖桃冶李,都隻是凡俗之物,隨移隨活,處處能生。惟獨麗春,分外貴重,似乎不願讓人知道它,始終固守本土。詩人通過吟詠麗春,以喻世上屈己從人、競進謀利者多,而自己獨耿介自守,不移本性。


    不與人爭,不求人知,並非自暴自棄,甘居末流。梔子既可染色,「於身色有用」;也可入藥,能「治五內邪氣,胃中熱氣,其能理氣明矣」(《神農本草》),即所謂「與道氣相和」;還可作食料,用蜜煎後,其味甚美;在眾多的花木中,顯得十分突出。不過梔子卻鍾情山野,但願映照江波。而無心移植到園林之中:「無情移得汝,貴在映江波。」詩人借吟詠梔子,自喻才堪濟世,而與時不合,惟有傍山臨水,孤芳自賞而已。


    雖然杜甫在《梔子》詩中表示甘願老死江湖,但句中卻含不平之意。詩人遠離朝廷,跼居西南一隅,不能有所作為,頗有如籠中鳥獸,不能高飛遠走的哀怨。當他看到□□被關在籠中,觸景生情,必然會深致其慨。□□是一種水鳥,形體較小,羽毛五彩,惹人喜愛。如今在籠中,空對著行雲流水,悵望呼號:「看雲猶悵望,失水任呼號。」更慘的是,它的羽毛已被剪去,即使從籠中放出,也無法在空中飛翔了:「六翮曾經剪,孤飛卒未高。」 □□被關入籠中,不能行動,當然不是它甘願如此。但在無可奈何的前提下,退一步講,這樣也有好處,至少可以不憂猛禽的襲擊,避開不測之禍了:「且無鷹隼慮,留滯莫辭勞。」


    但這種安於命運、聊以自慰的說法,並不能遮掩詩人一生空度的嘆息,於是麵對花鴨,對自己的立身行事,作了更加深刻的反思:「羽毛知獨立,黑白太分明。」花鴨毛色,黑白相間,對照分明,這真是他皭然自異之處。但惟其「獨立」,故招來群小的妒忌;惟其「分明」,故引起眾人的驚疑。「不覺群心妒,休牽眾眼驚」。這是對花鴨的告誡,也是花鴨的悲哀。屈原被流放,全因「世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三國吳張溫才華出眾,在當時享有盛譽,但卻無故得罪,險遭不測,諸葛亮聽到這消息後,想了好幾天,才明白他得罪的原因:「其人於清濁太明,善惡太分。」杜甫自思淪落到此也全在不能和光混世,隨俗浮沉,於是借花鴨的悲哀,抒寫自身的悲哀。詩人在政治上受到致命打擊,以至一蹶不振,全為任左拾遺時上書疏救房琯一事,便又借花鴨當食必鳴,作告誡之語:「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鳴。」以示人在坐享俸祿之時,切不可諤諤直言,為天下先,以招忌害。但從詩中所表現的不平之意,從詩人前後所作的眾多直指時事的作品看,這實際上隻是一種憤激之詞而已。同屈原一樣,「舉世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漁父》)這種人生觀,杜甫是決不會信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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