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甫落第那一年,唐玄宗封禪泰山,隨從數百裏不絕,封禪禮畢,玄宗親筆撰書了標榜自己功德的《紀泰山銘》,刻在岱頂大觀峰的峭壁上,即今「唐摩崖」。盡管唐玄宗貴為天子,為鐫刻此銘,動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削壁為碑,據說自漢以來,碑碣之雄壯未有及者,但最終隻是為泰山留下一處勝觀而已,其標榜功德的目的並未達到。那篇銘文究竟講些什麽,很少有人知道,甚至很少有人想知道。至於隨同玄宗前來的達官貴人所作的眾多詩文,更是湮沒無聞了。而當時一個落第青年詩人的詩篇,卻眾口傳誦,經久不衰,這是唐玄宗封禪之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的。司馬遷說:「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報任少卿書》)曹丕稱詩文為「不朽之盛事」(《典論?論文》)。從杜甫的遭遇看,確實是這樣。


    詠馬


    詠馬


    唐太宗貞觀十年(636),文德皇後長孫氏去世,詔令當時著名畫家和工藝家閻立德設計營造昭陵,並雕刻「昭陵六駿」,列置於昭陵北麓祭壇內。其中兩駿(拳毛□、颯露紫)後被盜往美國,存費城大學博物館,其餘四駿(白蹄烏、青騅、特勤驃、什伐赤),現都陳列在陝西省博物館內。這些石刻駿馬,線條簡潔有力,造型栩栩如生,神態矯健遒勁,望之生氣勃勃。「昭陵六駿」能在唐代出現絕非偶然。據史載:「自貞觀至麟德四十年間,馬七十萬六千,置八坊岐、豳、涇、寧間,地廣千裏。」(《新唐書?兵誌》)「六駿」都是曾隨唐太宗南征北戰的駿馬。至唐玄宗開元年間,牧馬尚有四十餘萬匹,所謂「南山之下,汧渭之間,想見開元天寶年,八方分屯隘秦川,四十萬匹如雲煙」(蘇軾《書韓幹牧馬圖》)。在這種特定的歷史環境中,詠馬、畫馬、刻馬,也就成了一時的風氣。


    清代方南堂說:「詠物題極難,初唐如李巨山多至數百首,但有賦體,絕無比興,癡肥重濁,止增厭惡。惟子美詠物絕佳,如詠鷹詠馬諸作,有寫生家所不到。貞元、大曆諸名家,詠物絕少。……元和以後,下逮晚唐,詠物詩極多,縱極巧妙,總不免描眉畫角,小家舉止。」(《輟鍛錄》)確實,摹形寫狀,繪影描神,刻劃逼真,形容痛快,尚非詠物詩的極致。杜甫的詠馬詩,所以能精湛卓立,獨步千古,全在氣魄雄偉,寓意深刻,感慨淋漓,神氣勃然,都從大處著筆,不落纖巧家數。


    杜甫筆下的馬,都有著鮮明的個性、深沉的感情,都帶著他的現實感慨,寄託著他的理想抱負。詠馬,實際上是詩人表現自我的一種形式,是在為自己寫照。如早年作的《房兵曹胡馬詩》,前半寫馬骨相非常,格力不凡,後半言其驍騰無比,顯出一副血性,落筆有飛行萬裏之勢,一望可知是年少氣盛之作。杜甫前期的詠馬詩,其根本精神都集中在「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馬詩》),「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高都護驄馬行》),「一聞說盡急難才,轉益愁向駑駘輩」(《李鄠縣丈人胡馬行》)這幾句詩中。有橫行萬裏之誌、越澗注坡之能,臨陣無敵,所向辟易,急人所難,拯危脫險,生死不負,以建奇功。這既是詩人所讚頌的馬德,也是他理想中的人格。明人張□說:「凡詩人題詠,必胸次高超,下筆方能卓絕。……如此狀物,不唯格韻特高,亦見少陵人品。若曹唐《病馬》詩:『一朝千裏心猶在,曾敢潛忘秣飼恩。』乃乞兒語也。」(錄自《杜詩詳註》)確實,唯有杜甫才有這樣的氣質,才能寫出如此矯健豪縱、神旺氣足的詩句。


    「有能市駿骨,莫恨少龍媒」(《昔遊》)。盡管杜甫以天馬自居,抱負不凡,但在現實生活中卻一直蹭蹬不遇,致使騏驥伏櫪,空負千裏之誌。「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場利」。「青絲絡頭為君老,何由卻出橫門道?」(《高都護驄馬行》)這幾句詩,寫得悲愴不已,奇橫無匹,充分表現出杜甫困居長安時的境遇,以及欲展其能為國效力的強烈願望。在結束《天育驃圖歌》時,詩人撫圖興嘆:「年來物化空形影,嗚呼健步無由騁。如今豈無腰褭與驊騮,時無王良伯樂死亦休!」這些詩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社會中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不公正現象,深切地表達了詩人身處困境,卻又不願淪沒的憤激之情。「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隻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裏稱也」。以後韓愈正是受了杜詩的啟發,加上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雜說四》這篇名作。


    安史之亂後,杜甫逃出長安,隻身潛奔肅宗的行在鳳翔(今屬陝西),授左拾遺,不久就因疏救房琯觸怒肅宗,從此一跌不起。在這種情況下,他看到道旁被遺棄的瘦馬,不禁悽然傷神,賦詩詠懷:「士卒多騎內廄馬,惆悵恐是病乘黃。當時歷塊誤一蹶,委棄非汝能周防。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瘦馬行》)「見人」二句,寫馬對人的依戀,何等深情。「恐是」一句,則又暗示此馬本是良馬,不應拋棄,而竟被人拋棄。人之無情與馬之有情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正由於杜甫詠物,結合著自己的身世,浸漬著自身的情感,故「每遇廢棄之物,便說得性情相關,如《病馬》《除架》是也」(《杜詩詳註》錄申涵光語)。「蒼茫風塵際,蹭蹬騏驎老」(《奉贈射洪李四丈》)。杜甫晚年,貧病交加,常常發出英雄末路、夙願未遂的慨嘆。但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在生命的盡頭,從他的詠馬詩中依然能夠聽到這種深沉的呼聲:「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江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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