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人士,對紅學上的許多事情(如我們已經考知的),並不清楚,他說的不夠準確的地方(如謂雪芹原本到黛玉之死為止,等等)是 可以理解的,他對雪芹、高鶚二人原作、續作的關係也還在混亂不清,但這都不是我們此刻注意的所在,最關緊要的就是他明確記錄了他們清代人世代流傳的一個事實:《石頭記》的"後編"(即偽續四十回)是有人以重金延聘文士續成的--這續成的書,也已表白了續作意旨的這部"全 書",就是一般在坊間流行那個百廿回本!


    凡是讀了本書的讀者,誰也不會相信是曹雪芹"購"得了別人的"前編"而出一筆重金(他出得起呀!?)請人代作的。須知,"蠻"先生所說 的這個經過,正是和珅出錢、請程、高等人偽造"全本"的這個毒計陰謀的內幕。


    天下的事,誠所謂"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像偽造《紅樓夢》全本的這種異事,畢竟在當時後世,都是無法全部隱諱,瞞過明眼人的 。


    至此,幹隆指使和珅,找人作假弄鬼的真相,已然基本清楚了。


    所以,等到幹隆五十六年(1791),連作帶印,全功告成,而次年,程偉元、高鶚為再刊本《紅樓夢》作"引言"已經表出:--


    是書詞意新雅,久為名公钜卿賞鑒。……


    所謂"名公巨卿",在幹隆五十年上講話,非和珅而誰可當乎?兩相對照,宋翔鳳的話何其精確!


    尤其對榫的,就是"唯我"還說過:


    ……高廟乃付武英殿刊印。書僅四百部,故世不多見,今本即武英殿刪削本也。


    事情更是如此的清楚明白!所謂"武英殿刊本"者,就是世人俗常說的"宮裏頭的"印本之意,這正是指皇家授意,和珅指使。活字擺印,本 來就像武英殿刊書處大木活字的派頭,況且程本從"辛亥冬至後五日"到"壬子花朝後一日",相隔隻有三個來月的時間,普通書坊怎麽可能在這麽短時內重新刊出一部細加修改的重刊百甘回(程乙本)大書來?不是皇家和名公钜卿如和珅在做後台,那是無從想像的事!


    最後,幹隆對百廿回"全本"《紅樓夢》表示了什麽態度呢?"閱而然之。"他表示了讚賞!這一層重要意義,從來沒有人抉出,點破。


    幹隆皇帝不但對這部被痛加"釐訂"過的"新全本"的存形變質的成果十分滿意,而且他還做了紅學史上的第一名紅學家:他說《紅樓夢》寫 的原來是"聖祖仁皇帝"康熙朝相國納蘭明珠家的事情!


    宋翔鳳的話極為明晰:在此以前,是沒有人這樣認為的;自從幹隆這樣說了之後,別人才隻得跟著也這樣說。


    這也是幹隆與和珅的合謀。當時世人明明都知道《紅樓夢》本來是一部"時事小說",取材近在目前,不過筆端狡獪,善為隱約而已;這一 點,很難不承認,於是便出一妙著,將它的時代輕輕往上一推,推到康熙朝,找一個大家習知的"明珠家"作為"替身",那麽一切"現實意義"便都不消而自化了。


    這是我國文化史上的一件特大的陰謀毒計。"索隱派"的紅學家,不知不覺地都墮入了幹隆的彀中,而且這種流毒的延續期間極為久長,開 始破除它隻不過是十分晚近的事。 曹雪芹一生窮愁著書,坎坷而終。身後還遭到了這等令人駭絕的厄運。回顧一下,圍繞著真偽《紅樓夢》的種種鬥爭,真是驚心動魄!


    這種驚心動魄的鬥爭,顯示著曹雪芹的思想和藝術的力量之偉大,以致在文學史上表現為一個如此奇特罕見、難以想像懸擬的、甚至到今 天還不能說全部解決了的極其異常的現象。 曹雪芹的思想和藝術的偉大,還要使人們不斷地繼續深入探討下去,每天都能發現我們自己原來沒有讀懂弄清的新意義。


    一九七九·十二·十四·己未冬十月廿五夜寫訖


    三十三 餘音


    我想在卷末增列幾項嶄新的資料和線索,請讀者、研者注意參閱,因為對於了解曹雪芹來說,即一條新資料也會展示很豐富的遠象和潛景。


    要敘的第一項重要材料,是原來未曾識麵的康承宗先生惠函提供的。他為研究什剎海而查閱北京地方的舊報刊時,發現了這項十分寶貴的文獻。而且發現之後,不自秘藏,原原本本地告知於我,讓我運用和披露。這種高尚的精神,令人深深感動。在此向他表示敬意。


    以下是康先生提供的資料情況:--


    民國二十四年印行的第187期《立言畫刊》上,有一篇文章,總題是《染碧湖波雪浪,澹黃官柳煙霞--十剎海淨業湖--風景幽靜極適遊覽》,另有二處分題:《後海幽僻名剎林立》和《李廣橋濃陰如畫絕似江南水國》。作者署曰"槐隱"。在後一部分文章中,有如下一段記載:


    ……雪芹官內務府筆帖式,學問淵博,曾為明相國邸中西賓,因有文無行,遂下逐客之令,後以貧困而死。傳聞如是,不知確否。……


    槐隱先生的筆墨不繁,著語無多,但就我所見,正麵傳述雪芹之為人、生平的記載中,當以此段文字為最有價值,最為難得。


    今試析論其要端,說明何以我對它的評價極高,認為極可寶貴。


    第一,先就明確了雪芹曹家的旗籍問題。大家可能清楚:自從二十年代初,胡適作出考證,一般人這才知道曹家是旗人,但是卻錯被當作了"漢軍"。此後一直相沿不改。四十年代,我強調提出:曹家是內務府籍,不是漢軍。由內務府籍這個基本點,才進而明白了曹家與滿洲皇室的種種特殊關係。這個史實的抉示早已取得了公認。但是,至今仍然有個別人士沿襲舊說,或堅持"漢軍"之稱號,或立論確言內務府籍反是誤說,或謂內務府人即是漢軍人,兩者無別……。說法不同,混亂則一。關於這個要點,《紅樓夢新證》於126-138頁已詳加論述,不必贅一字了。現在這份文獻,可說是民國以來最早的明確記敘雪芹為內務府籍的珍貴材料。當時猶然群奉胡氏之說以為定論的情況下,槐隱先生獨標真實,可見他之所傳,是有正式來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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