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譚》卷二記陸放翁雲:"公集載,城南陳翁,以賣花為業,得錢悉供酒家。不能獨飲,逢人輒強與共醉。一日,過其門訪之,敗屋一間,妻子饑寒,--此翁已大醉矣!殆隱者也。為賦詩一首:君不見會稽城南賣花翁,以花為糧如蜜蜂;朝賣一株紫,暮賣一株紅;屋破見青天,盎中米常空。賣花得錢付酒家,取酒盡時還賣花;春春花開豈有極,日日我醉終無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門前築堤沙;客來與語不能答,但見醉髮覆麵白■■"。汝昌按:敦敏贈雪芹詩:題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正用放翁詩中故事,以為雪芹寫照,語語切合。敦氏弟兄詩,粗看平易,而含蘊深厚,未可為淺人道也。庚子上元後二日記。


    二十九 佩刀質酒


    曹雪芹自從幹隆二十五年從南京回來以後,胸中本已充滿了無限的感慨,偏這幾年的大小事情,耳聞目見,都好像有意給他接連增添心事。二十三年秋天,兩江總督尹繼善為首的大吏已在合詞具奏,以"河工告竣,年穀豐收,臣黎望幸情殷"為詞,請幹隆皇帝於"庚辰之歲(二十五年)再舉"南巡令典",隻以當時軍事未息,無暇兼顧,說定要在二十六年舉行。宗學舊人、夙勵清修的孫灝先生和同在上書房的程景伊,都得了罪譴,解退教授皇子的職任;而慎郡王允禧亡逝,已由皇六子永瑢繼嗣,同時年青放浪、致有"內病"的皇八子永璿,因不循"正軌",頗傷幹隆的腦筋,也連累了諸位上書房師傅,有時甚至勞動皇帝"幸"其府邸,親去查視。武功告勝,正在蓋造"紫光閣",大繪功臣像。二十六年九月,原任刑部主事餘騰蛟,被人誣告"詩辭狂悖",欲興文字大獄,連幹隆自己也說"吹毛求疵""無以服其心","即凡為詩者,勢必至不敢措一語矣!"--可是才隔了一個月,就發生了沈德潛的《國朝詩別裁》集的大案子,連駐在江寧的尹繼善,因為"佯為不知",也遭了申斥。到二十七年壬午,果然就重踐前言,舉行不得已才推遲了兩年的南巡。這時江南才被了水災,可是所過地方,為了"預備",還是要"悉多重加修整,意存競勝","彩亭燈棚,一切飾觀之具……增華角勝",致勞皇帝再三"戒止"。這年五月,曹家表親平郡王慶恆因"欺罔隱匿",革去王爵,同案的納延泰,竟至抄家籍產。六月,加強了對"原係漢人"的漢軍旗人的刑律。這時,諸王、諸皇子等情形又很為不妙,種種"無禮"及交通織造、鹽差,購買珍物,索取優伶,多所幹求,甚至連絡內務府旗員,"幹預朝政"。 這一切,簡直竟和康熙末年、雪芹祖父曹寅時代的情形大有依稀近似之狀。怪不得幹隆自己也聯想到"皇祖臨禦六十餘年,聖壽崇高,諸王等各為閹仆所播弄……彼此交相傾軋,無所不至"的局麵,"將使康熙末年之劣習自今復萌,朕甚懼焉!" 曹雪芹雖然遠在山村,然而對著這種種事態,心中著實有所感觸。 偏是這兩年連連水澇,真好像老天也湊趣,一起給百姓增加熬煎。今年--幹隆二十七年--又是個雨水連綿的年頭,入夏以來,每天是揭不開的窮陰,剪不斷的愁雨。 曹雪芹在這種天時日月裏,殊無好懷,每日隻以筆墨為遣。而脂硯齋,大約因為同樣原因,從四月起,直到九月,又進行了他的第五次批註《紅樓夢》,如今《庚辰本》上還留下了很多處"壬午夏,雨窗"一類的痕跡。 這年的秋末,曹雪芹從山村來到了北京城裏。 北京內城的盡西南角,是一片水,名叫太平湖,和東南角雪芹老宅附近的泡子河正是遙遙相對,這地方,直到清末,景物還很可觀,所謂"平流十頃,地疑興慶之宮;高柳數章,人誤曲江之苑;當夕陽銜堞,水影涵樓〔按指城牆的角樓〕,上下都作胭脂色:尤令過者留連不能去。"(註:震釣《天咫偶聞》卷二。)在太平湖的邊側,就是敦敏所住的槐園。雪芹是來訪敦敏,就住在槐園的(註:槐園遺址,疑心即是後來醇親王府以北的一個花園,今為中學校址,本有巨大老槐,已砍伐,有遊廊、水榭遺址,但水亦填平,水榭已成了一般房屋。)。 北京的秋天,是一年四季裏最美的時節,天氣經常是特別平靜,白雲碧空,明風淨日,樹木格外整齊青翠,秋花也格外美麗多姿,有時簡直比春天的景色還要"明媚"得多,--至於"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搖落而變衰"的境界況味,那實際是入冬(註:這在較南的地方還要晚,李恩綬於鎮江作文,雲:小雪前二日,落葉如雨"(蒙古女史巴哩克·杏芬《京師地名對》序言)。鎮江位於長江南岸。可供參證。)以後的事情。但是霜降節之後立冬節之前,總要變一次天,淒風苦雨,草木變色,才開始有了"搖落"氣象:俗語叫做"鬧立冬天氣"。雪芹這次進城,正趕在這個節氣上。 可能是由於心中有事,雪芹在客中睡不甚好,這天絕早就再躺不住了,自己起來徘徊;可是主人家這時上下都還在夢鄉,園宅裏麵,一片沉寂。偏偏那天氣是變了,從夜裏就下起淋涔的冷雨來,加以氣淒風緊,滿園中的榆柳被雨一打,著風一吹,倉皇飛舞,搖落頓至。心裏有事的人,對著這番景象,況味著實難言,越能勾起萬端的思緒來。雪芹進城之時,必是正覺得天氣特別晴暖(這其實是要鬧天前夕的預兆),沒有防備這一著,身上的衣裳很單薄,此時便覺朝寒透骨。更加起得太早,肚裏無食。嗜酒如命的曹雪芹這時什麽都不想要,隻想一斤熱酒,--有了它,驅寒搪餓,解悶消愁,萬事都覺"好辦"了。可是主人未起,童僕尚眠,一點方法也無有。 正在難解之際,忽然有人披衣戴笠而至,--全出意外,不想是敦誠來了! 敦誠大概也是自己在這個天氣裏難以排遣,就淩晨冒雨來找他的哥哥敦敏的。他萬不料雪芹會在這裏。雪芹也絕想不到敦誠竟在此刻此境中出現。兩人都驚喜稱異不置。 當然,他們用不了幾句話,就互相傳達了心意,會心一笑,就不打算打攪主人,逕往附近的一個小酒店去買酒自飲。 雪芹由十分的難遣,得此快遇,一變而為萬分的高興。幾杯落肚,精神益發。他的高談放論,跅弛不羈,到哪裏也不改其度。正如敦誠所說,他們是"出必醉,醉則縱談",有時轟飲,竟至"叫囂之聲,鄰人為之失色"。在今天的這種的場合下,他們這兩位喝酒的行家已經不遑對小店的酒質再作苛求,而隻是"且酤滿眼作軟飽,誰暇齊鬲分低昂"(註:按齊即臍、鬲即膈,謂好酒達臍,劣酒隻及膈也。)了,這一層,也成了他們快談中的笑料。 給今天這場意味特別的邂逅相逢增加了戲劇性的趣味的,還有一點,就是他們倆都沒帶著錢。雪芹這次來,十分可能就是因"家中冬事未辦",為生計而進城來想辦法的,身上不會有閑錢可帶,而敦誠絕早出門往"自己家"來,也絕不料會有用錢的去處,因而也是囊中空空。到這時,沒有付酒帳的,敦誠就把隨身的一把佩刀解下來向酒店作質押(註:當時滿洲人隨身帶有佩刀。參看康熙"刀不離身,乃滿洲故俗"語。)。他二人對這件事,自然又有無窮的諧笑妙語,--當然也隨帶著一些感慨。於是敦誠說了一席話,意思是:這刀雖明似秋霜,可是把它變賣了既買不了一頭牛(可以耕殖),拿它去臨陣殺"賊",又沒有咱們這種人的份兒(當時正是頻年用兵的年代,所以那時候"軍功"的人最得意,最"吃香"(註:參看昭槤(禮親王)《嘯亭續錄》卷三"流俗之言"條:"《避暑錄話》載宋時流俗言甚喜而不可致者,雲如獲燕(yān)王頭!蓋當時以取燕為急務也。雍正中嚐與準夷搆兵,裏巷鄙自矜伐者必曰:汝擒得策王至耶?何自誇張若此!……餘少時聞老嫗婦猶言及之。"由此可推在幹隆時裏巷俗言必亦多舉"打下某某處""擒某人"為口頭語。《紅樓夢》裏也正有"擒了反叛來"的俗語痕跡。)。敦誠他們這時並非真是願意去作殺人的劊子手,這不過是諷世的話(註:敦誠在《鷦鶴庵雜詩》中也曾說過"匈奴猶未滅,臣子何為家?……男兒許身報國正今日,請纓無路空谘嗟"的話,但這是《從軍行送元如叔》的詩(此詩刊本刪去不存),場合、情況俱不相同;敦氏少年確亦有過熱中的時期,此類詩反映早時心理,而此種心情後來已經破滅了,當他麵對曹雪芹講這話時,已不能與對其宗室叔輩時並論,故知為反語寓諷,否則下麵的"未若一鬥復一鬥,令此肝肺生角芒!"和"曹子大笑稱快哉"等話便成為不可理解。(《鷦鷯庵雜詩》原本,承張次溪先生見示,在此深表謝意。))):那咱們還是把它"潤了嗓子"(註:"酒冷了,……喝一口潤潤嗓子……",語見《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吧! 雪芹今天本來已特別感激敦誠的這番款待和用心,聽了這席話,更是痛快,他不禁高呼大叫,連稱"快哉"!酒興相乘,詩思泉湧,當時就口占長歌一首,--他是會唱的人,而那時詩都是合著腔調來吟唱的(這是舊日詩人歷來的習俗,那時沒有用"說白話"的聲調來"念"詩的,也更沒有現代所謂"朗誦"的辦法),他就當場擊石作歌(註:"擊石作歌",是敦誠詩中的原語。擊石是擊節作拍的意思;唯何以擊石,所擊何石,俱不易想像。或雲,北京舊日小酒店,俗稱"酒缸",其缸皆覆以石板為蓋,兼作酒客的"桌子",雪芹所擊即石蓋也。此說有理。),琅琅而吟,把他的激動心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這樣的詩,在"詩筆有奇氣""詩膽昔(此作素日解)如銕"的雪芹"寫"來,不知是多麽精采動人!然而我們已經沒有福氣讀到它了,今天隻還有敦誠答和(hè)的一首《佩刀質酒歌》留給我們,才使我們約略地了解到以上的這些情形,--也就寶貴萬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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