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說,不是一味來強調困難,"無可奈何"。相反,正是要在這樣的困難條件下盡可能地來試行了解曹雪芹這位令人無限傾倒、無限神往、而又"可望而不可即"的文學大師,藝術巨匠。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我們實在應當抱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精神,努力朝我們的研究目標前進。正是在這樣的精神的鼓舞之下,才敢來嚐試這個工作:對曹雪芹這樣一位偉大的小說家作一下介紹。


    然而,困難是客觀存在,各式各樣的問題,在現階段還不能立刻都獲得解決。不向讀者說明是不對的。


    不待說,空白點,我們不能憑空"製造"一些什麽去填補它;紛歧點,我們不能主觀武斷,都作出"結論";不太懂的事物,更不能強不知以為知。遇到這類困難,似乎隻應採取以下的辦法:空白的或模糊的,如果可能,不妨就某些跡象、線索暫時加以較為合理的推論或假定;紛歧的,可以把問題本身加以簡要介紹而附帶提供個人的評議和正麵看法,藉資參考;不太懂的,可以暫付闕如,或提出來以待專家解答。


    由此可見,介紹曹雪芹時,除了那些較為確切的事實以外,目前還不能盡免於--不能不容許著若幹的探索性的、假定性的部分。這些,原該隨處酌加說明,但最好先向讀者一總交代一下。


    在此以外,還有一種困難,就是:要了解曹雪芹,如果隻就他本人所生活的那區區四十年的過程來看,就會有許多事情不易明了,大部分的問題難於解說剖析。因此,先要了解他的家世歷史,--而這和了解任何作家都必須知道一些他的家世情況的那個"一般命題"又並不完全相同。原因是,不僅曹雪芹的家世非常特殊,而且他本人所經歷的種種生活境遇上的變化,差不多都是一係列的歷史政治事件所牽連產生的後果,種因甚遠,牽緒頗繁,不由歷史尋其來龍去脈,就無法說明曹雪芹那些遭遇的意義,也就無法窺見曹雪芹的思想根源和精神麵貌。


    但是,要交代這些,包括百十年間的許多事件(連帶著清朝的很多典章製度)的發展演變,勢必成為辭費,讀者就可能感到講曹雪芹而講家世和講歷史的部分太多了,不免有些"喧賓奪主"。--這是一個"矛盾",很不容易恰當解決。


    關於這點,我想隻好這樣:一方麵,介紹家世和講歷史時盡量地簡要;另方麵,也要求讀者諒解,我們並非是為了講這些陳言往事而講它們,是為了要說明曹雪芹的某一方麵、某一問題而講它們,目的隻在便於更深入而全麵地直接了解曹雪芹本人並間接有助於了解他的小說《紅樓夢》。在本書中,我並把一些在敘述上可以較為"獨立"的章節特別分出去,降為"附錄",放在卷尾,這樣,既可以"盡早地"直接介紹曹雪芹本人,也可以讓讀者補充理解那些前麵敘說過於簡略的各種問題和關係,主次比較分明些。--不過,我還是要說老實話:如果你以為,除了"曹雪芹"三個字,一談別的,都是"節外生枝",因而表示"不感興趣",那麽你這種看待事物的方法,最好能適當地改變改變才好,因為,想了解曹雪芹這樣的文學家,特別需要把他放到歷史背景中去看問題,除了曹雪芹本身,"以外"的事情都看成是"龐雜"的閑文贅語,恐怕就不好講了。


    和上述之點緊密關聯的另一點就是在行文時,有些地方感到單用抽象概念的話來陳述那些距離我們很遙遠的陌生事物,既覺空泛,又不易明白,因此有時引事例、借話頭,從旁來比喻襯托,希望可以更好地說明問題,這也隻是幫助讀者理解的一種手段,並不是特別喜歡"毛舉細務"、故為枝蔓的意思。這點也希望能得到讀者的"合作"。其實,幹癟枯燥的文字不一定最"有助於"理解,魯迅先生早就說過,很多譯者把原著中的有意味的部分都當"枝葉"刪淨了,結果這朵"花"(即使是很美的花)也就不再成其為花了,--先生那還是指自然科學的論述而言,何況是涉及文史藝術的文字?


    還有如何對待關於曹雪芹的傳說資料的問題。研究曹雪芹這樣的人,他"名不見經傳",所以也不會有碑銘誌乘可據,完全畫限於書麵文獻,排斥故老傳聞,那可能是不正確的。比如清代人也有幾位筆記著作家記下了一些曹雪芹的遺聞軼事,那其實也得自傳說,不過是偶然遇上好事者,存之於筆墨,或付諸刊刻罷了。但口傳各說法中也會因年久輾轉而走樣子或夾入附會。至於到了今天,相距雪芹時代已然二百幾十年了,仍然出現一些傳說,往往支離可笑,恐怕是一二輩編造者的無稽之談,我們對這些"資料""文物"應當特別慎重,以免為妄人所乘,製造混亂。


    介紹曹雪芹的種種困難,略如上述;歸根結蒂,還應該提到一點上來,那就是我們自己的水平的問題。記得曹子建說過:必須有美人南威之色,才可以論姿容,必須有寶劍龍泉之利,才能夠議斷割--如若按照這個標準來辦,那有資格來講說曹雪芹的人就太少了。不過,劉勰有雲:"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麵,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這個道理卻是不錯的。賞文如此,識人又何莫不然。太史公司馬遷的偉大,絕不是在於他僅僅能夠"網羅放失舊聞",遍歷名山大川親作採訪,等等別人也可以努力作到的事情,而是在於他具有異常傑出的良史之才之識。否則,《史記》一書中所傳寫的那些人物,是不會如彼其栩栩如生,鬚眉畢現,如彼其富有魅力,如彼其既具有高度的歷史學價值,又具有光芒映射的文學性價值的。我們中國"良史"這個寶貴的傳統,可以說明傳記學的許多問題。可惜的是後世漸漸無人發揚光大了。光是"檔案室主任",是寫不出一部好歷史好傳記來的。曹雪芹是一位極其高超的文學藝術家,而我們卻是普通人;他的風華襟抱,學識才情,和一般的人相形對比起來,是天壤之別。那麽不難想見:就是掌握了全部的翔實史料,克服了各種技術性困難,也還並不等於我們筆下就出現了接近歷史真實的、呼之欲出的活生生的曹雪芹。我們自己的能力確實是太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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