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種特出的態度,頗使人疑心曹雪芹筆下塑造的賈寶玉親昵少女和婢女的憨態,是否多少也受了阮氏叔侄的啟發。(《紅樓夢》第四十三回寫正當賈府諸人替鳳姐慶壽辰的那天,寶玉忽然不讓家人知道,穿了素服,和茗煙騎了馬到郊外去哭祭因他而自殺的,他母親的婢女金釧。第七十七回私自出外訪睛雯。這種種行徑,便和阮鹹居喪借驢追姑家婢不無相類之處。)曹雪芹本就與阮籍個性相近,上文已引過,史家說阮籍"嗜酒荒放",本傳也說他"宏放""不羈",曹雪芹嗜酒那是他朋友詩裏多次提到過了。而且人們也說他"素性放達"或"素放浪"。阮籍"能嘯","善彈琴"。曹雪芹能"擊石作歌聲琅琅","燕市悲歌酒易醺"。張宜泉說的"白雪歌殘夢正長","琴裹壞囊聲漠漠",當非空套語。寶玉也會彈琵琶,唱曲。


    我看最值得注意的還有一點,阮籍本傳說他"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這個"癡"字在《紅樓夢》裏是個很重要的意境,是描述"情"的中心觀念。首回開場的詩裏已揭出:"更有情癡抱恨長。"空空道人對石頭說,你那一段故事也"隻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隨後記載曹雪芹在悼紅軒披閱增刪之後,所題一絕又有"都雲作者癡"。這正是雪芹自己承認"時人多謂之癡"了。而那僧對甄士隱所說關於香菱的四句言詞,頭一句也是"慣養嬌生笑你癡"。警幻仙姑說自己是"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太虛幻境的對聯也指出"癡男怨女"的"情不盡"。配殿各司的頭一個就題作"癡情司"。警幻仙姑評價寶玉的最要緊的一句話就是:"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寧榮二公之靈囑託仙子的是"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眾仙姑的名字又是"癡夢仙姑","鍾情大士"。《紅樓夢十二支》的末了一曲也說:"癡迷的枉送了性命。"第五回末之前總敘全書輪廓,這回末了一句話就說寶玉是"千古情人獨我癡"。事實上,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時常有"癡狂病"或"癡病"。就是那甄寶玉也是"憨癡"。黛玉也一樣有"癡病"。連《紅樓夢》第百二十回末了的兩句詩:"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正用一個"癡"字作結。這兩句詩是否曹雪芹原意固是難說,但至少續書人或編書人也早已知道這"癡"是全書一個重要觀念了。阮籍被同時人說是"癡",我看對"雪芹"的小說構思不無影響。我們知道,阮籍"博覽群籍,尤好莊、老。"並曾著有《達莊論》,譏儒美莊,或以莊老釋儒。《紅樓夢》寫寶玉喜讀《莊子》,"細玩"《秋水篇》,"看的得意忘言"。又續《胠篋篇》文。這一切都表現曹雪芹在思想上也非常接近阮籍。這當然並不是說他們思想全相同。不過無論如何,"夢阮"這一別號的背後可能暗示著曹雪芹對阮籍的夢想確是並非泛泛的。阮籍的政治遭遇,和他叛逆的思想與行為,以及"佯狂避時"的態度,也許曾引起過他深切的同情。


    上麵偶因談到汝昌闡釋雪芹名字別號,便寫了這麽多。這些推論固然是"不可必",但把各種情勢比並而觀之,我以為仍不失為有相當的可能性。因為從《紅樓夢》裏可以看出,雪芹特別重視命名取字的用意,例證很多,眾人皆知,毋須列舉;他取自己的別號,決不會反倒不是經過細心深切考慮它的含義的。而說明這種含義,我認為對整個曹雪芹的思想與為人的了解理應有所助益。尤其是因為在他所處的時代裏,政治迫害嚴酷,他別號背後的政治含義在當時決不能形諸筆墨。那就非要我們後代人來抉發不可了。這真有點像"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呢!


    不但如此,而且曹雪芹是個非常淵博精深的作家,他的思想、藝術和人格,浸潤著整個中國的深厚文化成就。我們如要充分了解他的作品和為人,也就非從多方麵深入追索不可。換句話說,我們如果不從歷史、哲學、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文學、藝術,以至製度和風俗習慣等各方麵的傳統來研究,那我們對曹雪芹和《紅樓夢》恐怕是不能充分了解的。就這一未必人人都能見到的觀點說,我覺得汝昌這《小傳》和他的《新證》卻都開了好些端緒,說明他的理解早已洞見及此。有時候,他為了要了解曹雪芹更多一點,而直接證據不足,也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都想多推測一些,亦在所難免。但他所指出的多可發人深省。再舉一個例,人人都知道《紅樓夢》裏的詩、詞、曲子都作得好而恰當,但汝昌更能指出雪芹在這方麵的家學淵源和特殊風格;能指出清代女詩人之多,女子作詩幾乎已成為雪芹時代的一種習尚;更能指出《紅樓夢》藝術上許多特點之一是以古典抒情詩的手法來寫小說。這都可幫助我們了解曹雪芹和《紅樓夢》。他又說:"有種種跡象證明,曹雪芹對他祖父的詩篇十分熟悉。"並受了他詩格的影響。看來他沒有餘暇多舉例證說明。我個人嚐有一點不成熟的揣測,《石頭記》把石頭做主體,是否受了曹寅的詩一些啟發呢?汝昌於此,在《新證》增訂本書首插圖的背麵卻舉了一個例子,即他祖父詩中曾有"媧皇采煉古所遺,廉角磨■用不得"。我以為最重要的證據是:例如《楝亭詩鈔》開卷第一首詩題目是:"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詩雲:"我有千裏遊,愛此一片石,徘徊不能去,川原俄向夕。浮光自容與,天風鼓空碧。露坐聞遙鍾,冥心寄飛翮。"這裏有對石的愛慕,坐久而不去,又有和尚的事。弘濟有二,一個略與曹寅同時,這裏應是指元朝餘姚的天岸弘濟(1271-1356),他是一個很淵博有才能與道行的和尚。"梵貌魁碩,言詞清麗,諸書過目,終身不忘;故其本末兼該,無所滲漏。""譚辯風生,詞如泉湧,了無留礙",而"義理通徹"(見《新續高僧傳》二)。值得注意的是,"弘濟"一名據《佛地經論》乃是"平等救濟一切有情"之意。《石頭記》首回寫一僧一道"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雲雲。而把那石頭縮成一塊美玉,袖之而去的,卻是那僧,後來來要玉和還玉的也是那癩頭和尚。那僧、道原也是要來"脫度""情癡"的。曹寅自定詩稿,把這首坐在和尚石壁下的詩列在卷首,可見對它很重視,詩也頗有冥心見道的境界。我以為雪芹小時讀他祖父的詩,這第一首,對他小小的心靈,印象一定比較深刻,難免不對他後來寫書時的構思發生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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