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兒和胡椒漢子開玩笑,說他應該戴上一頂睡帽,躺下睡覺時,把它拉下遮住眼:


    砍喲砍喲把柴砍,


    唉,可憐可憐的光棍漢,


    戴頂睡帽爬上床,


    還得自個兒把燭點!


    是啊,大夥兒就是這麽唱他們!大夥兒開胡椒漢子和他的睡帽的玩笑, 正是因為大夥兒對他和他的睡帽知道得太少, 唉,那睡帽誰也不該有!這又是為什麽呢?是啊,聽著!


    在小屋街那邊,早年時候,街道上沒有鋪上石塊,人們高一腳低一腳盡踩在坑裏,就像在破爛的坑洞道上走似的。那兒又很窄,住在那裏的人站著的時候真是肩挨著肩,和街對麵住的人靠得這麽近。在夏日的時候,布遮蓬常常從這邊住家搭到對麵住家那邊去,其間盡瀰漫著胡椒味、番紅花味、薑味。站在櫃檯後麵的沒有幾個是年輕小夥子,不,大多數是些老傢夥。他們完全不像我們想的那樣戴著假髮、睡帽,穿著緊褲管的褲子,穿著背心,外衣的一排扣子顆顆扣得整整齊齊。不是的,那是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穿著,人家是那樣畫的,胡椒漢子花不起錢找人畫像。要是有一幅他們當中某一個人站在櫃檯後麵,或者在聖節的日子悠閑地走向教堂時的那副樣子的畫像,那倒真值得收藏起來。帽沿很寬,帽頂則很高,那些最年輕的小夥子還在自己的帽沿上插上一根羽毛;毛料襯衣被一副熨平貼著的麻料硬領遮著,上身緊緊地,扣子都全扣齊了,大氅鬆寬地罩在上麵;褲管口塞在寬口鞋裏,因為他們是不穿襪子的。腰帶上掛著食品刀和鑰匙,是的,那裏甚至還吊著一把大刀子以保衛自己,那些年代它是常用得著的。老安東,小屋那邊最老的一位胡椒漢子在喜慶的日子正是這樣穿著打扮的。隻不過他沒有那高頂帽,而是戴著一頂便帽。便帽下有一頂針織的小帽,地地道道的睡帽。他對這睡帽很習慣了,總是戴著它,他有兩頂這樣的帽子。正是該畫他這樣的人。他身材瘦得像根杆子,嘴角、眼角全是皺紋。手指和手指節都很長;眉毛灰蓬蓬的,活像兩片矮叢;左眼上方耷拉著一撮頭髮,當然說不上漂亮,但是卻讓他非常容易辨認。大夥兒知道他是從不萊梅來的,然而,他又不真是那個地方的人,他的東家住在那裏。他自己是圖林根人,是從艾森納赫城來的,緊挨著瓦爾特堡。這個地方老安東不太談到,可是他更加惦念這個地方。


    街上的老傢夥並不常聚在一起,呆在各自的鋪子裏。鋪子在傍晚便早早地關了門,看去很黑,隻是從棚頂那很小的牛角片窗子透出一絲微弱的光。在屋子裏,那老光棍經常是坐在自己的床上,拿著他的德文讚美詩集,輕輕唱著他的晚禱讚美詩。有時他在屋裏東翻翻西找找一直折騰到深夜,根本談不上有趣。在異鄉為異客的境況是很辛酸的!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除非你妨礙了別人。


    在外麵,夜漆黑一片又下著大雨小雨的時候,那一帶可真是昏暗荒涼。除去街頭畫在牆上的聖母像前掛著那唯一的一小盞燈外,別的光一點看不到。街的另一頭朝著斯洛特霍爾姆3,那邊不遠處,可以聽見水著實地沖刷著木水閘。這樣的夜是漫長寂寞的,要是你不找點事幹的話:把東西裝了起來再拿將出去,收拾收拾小屋,或者擦擦稱東西用的秤,可這又不是每天都必須做的,於是便再幹點別的。老安東就是這樣,他自己縫自己的衣服,補自己的鞋子。待到他終於躺到床上的時候,他便習慣地戴上他的睡帽,把它拽得更朝下一些。但是不一會兒他又把它拉上去,看看燭火是不是完全熄了。他用手摸摸,捏一下燭芯,然後他又躺下,翻朝另一邊,又把睡帽拉下來。但往往又想著:不知那小火爐裏的煤是不是每一塊都燃盡了,是不是都完全弄滅了,一點小小的火星,也可能會燃起來釀成大禍。於是他又爬起來,爬下梯子,那還稱不上是樓梯,他走到火爐那裏,看不到火星,便又轉身回去。然而常常他隻轉了一半,自己又弄不清門上的鐵栓是不是拴好了,窗子是不是插好了;是啊,他又得用他的瘦弱的腿走下來。爬回床上的時候,他冷得發抖,牙直哆嗦,因為寒氣這東西是在知道自己快無法肆虐的時候才特別猖狂起來的。他用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睡帽拉得死死蓋住眼睛。這時候,一天的生意買賣和艱難苦楚的念頭全沒有了。可是隨之而來的並不是什麽爽心的事,因為這時候又會想起了許多往事。去放窗簾,窗簾上有時別著縫衣針,一下子又被這針紮著;噢!他會叫起來。針紮進肉裏痛得要命,於是便會眼淚汪汪。老安東也常常挨紮,雙眼裏是大顆大顆的熱淚,粒粒像最明亮的珍珠。淚落到了被子上,有時落到了地上,那聲音就好像一根痛苦的弦斷了,很刺心。淚當然會幹的,它們燃燒發展為火焰。但是它們便為他照亮了自己一幅生活圖像,這圖像從來沒有從他的心中消失掉;於是他用睡帽擦幹眼淚。是啊,淚碎了,圖像也碎了,可是引起這圖像的緣由卻還在,沒有消失,它藏在他的心中。圖像並不如現實那樣,出現的往往是最令人痛苦的一幕,那些令人痛苦的快事也被照亮,也正是這些撒下了最深的陰影。


    “丹麥的山毛櫸林真美!”人們這麽說。可是對安東來說,瓦特堡一帶的山毛櫸林卻更美一些。在他看來,那山崖石塊上垂懸著爬藤的雄偉的騎士宮堡附近的老橡樹,更宏大更威嚴一些。那邊的蘋果花比丹麥的要更香一些;他現在都還可以觸摸、感覺到:一顆淚滾了出來,聲音清脆、光澤明亮。他清楚地看到裏麵有兩個小孩,一個男孩和一個小姑娘,在玩耍。男孩的臉紅彤彤,頭髮捲曲金黃,眼睛是藍的,很誠摯,那是富有的商販的兒子,小安東,他自己。小姑娘長著棕色眼睛和黑頭髮,她看去很勇敢,又聰明,那是市長的女兒,莫莉。他們兩人在玩一個蘋果,他們在搖晃那隻蘋果,要聽裏麵的核子的聲音。他們把蘋果割成兩半,每人得了一塊,他們把裏麵的籽各分一份,把籽都吃掉,隻留了一粒,小姑娘認為應該把它埋在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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