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不清自己一共開過多少場音樂會,隻曉得每年往往在兩百五十場左右。有時當我行經城市密集的國家,一個月會做三十場以上,周日下午一場,晚上還有一場。那樣的行程很累人,但我不曾錯過任何一場演出。盡管我身強力壯,有時仍不免感到筋疲力盡。有一回在柏林,我在演出時暈倒了,不過,稍事休息之後,我還是完成了那場演奏。


    我得說那種生活方式不怎麽理想。我一向不喜歡收拾行李和打開行李。即使是對一個充滿活力和好奇心的年輕人來說,旅行的興奮也會逐漸消退。在這裏過一夜,在那裏過一周,一路奔波,得在音樂會結束後去趕火車——那時你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濕透——徹夜旅行,第二天早上還得排練,這漸漸令人疲倦而沮喪。另外,跟新結識的朋友分別也令人難過。不管我的巡迴演出有多成功,當演出結束再回到巴黎時,我總是很開心。最令我愉快的則是夏天來臨,我得以回加泰隆尼亞去探望父母。


    然而,盡管常常思念家鄉,我卻並未因此而感到寂寞。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和莫紮特總是與我為伴,而在許多巡迴演奏會上,我會跟同為音樂家的好友同行,比如鋼琴家哈羅德·鮑爾和阿爾弗雷德·柯爾托、小提琴家雅克·蒂博和弗裏茨·克萊斯勒。而且不管身處哪個國家,不管在何處演出,是莫斯科的貴族廳,還是馬裏蘭州一所高中的禮堂,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個身處外邦的異鄉人。我很感激墨菲伯爵堅持要我學習多種外語,我後來能夠流利地說七種語言,但是不管走到哪裏,我主要是通過我的音樂跟人們溝通。就算母語並不相同,我們卻有共同的心靈語言。即便是跨越國界,在陌生的城鎮裏過夜,你總是能發現這種精神上的同胞之情。


    看見眾人聚集在一座音樂廳裏,這件事對我而言具有象徵意義。當我看著他們的臉,一起分享音樂之美,我知道我們都是兄弟姊妹,是同一個大家庭的成員。盡管當時國與國之間有著不該有的壁壘,這份認知卻從未離開過我,而且它將留在我心中,直到最後。我盼望有一天,世界上各民族能夠齊聚一堂,以歡樂、愛與美緊緊相係,如同在一座巨大的音樂廳裏!


    初次跟拉穆盧管弦樂團同台演出之後不久,我認識了哈羅德·鮑爾。他當時二十六歲,已經是知名的鋼琴家。事實上,他最初是以小提琴家的身份開啟音樂生涯的。他年輕英俊,眼眸閃亮,一頭濃密的紅髮。當他還是個住在英國的少年時,有一次,波蘭鋼琴家伊格納西·帕德列夫斯基曾開玩笑地對他說:「有這麽漂亮的頭髮,你可以成為很出色的鋼琴家。」幾年之後,鮑爾在巴黎定居,他果然成了鋼琴家,而且是技藝傑出的鋼琴家!他尤其擅長詮釋勃拉姆斯、舒曼和蕭邦的作品。我們一見如故,鮑爾提議我們合作演出幾場音樂會。當時是一九〇〇年,我們在西班牙和荷蘭安排了幾場演出,就此展開了一段愉快的維持多年的情誼。在接下來那些年裏,我跟鮑爾的合作要多過跟其他演奏者的合作。我們配合得很好,彼此之間有種本能的契合,對音樂的看法也很一致。從一開始就宛如我們已經合奏多年。


    鮑爾是個令人愉快的同伴,他聰明、敏銳、觀察入微、極有幽默感、模仿力很強。他喜歡讀書,無所不讀,旅行時總是帶著十幾本書。當我們乘船旅行時,他也會花幾個小時在船上的圖書室裏翻閱、瀏覽圖書,做大量的筆記,一直閱讀到深夜。他跟我一樣喜歡運動,我們常在船艙裏摔跤。他比我高很多,可是那時候我非常強壯,常常能把他扳倒。有時我們發出的聲響太大,以至於服務生會到我們的艙房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鮑爾會對他們說:「怎麽了?沒事。我們隻是在做每日的例行運動。」


    不過,鮑爾有個令他十分煩心的毛病,他暈船暈得很厲害。他試過所有能想得到的治療方法,事實上,有一次他甚至戴上某種裝置,據說那裝置能把胃部肌肉固定在一個位置上,避免嘔吐感。然而什麽辦法都沒有用,那毛病真是要命。


    我們早期有一次要到巴西巡演,那是一九〇三年,我第一次前往南美洲。我們在裏約熱內盧和其他城市表演。安排該次巡演的人很不尋常,他之前曾安排我去葡萄牙的波多舉辦過一場音樂會,他名叫莫裏亞·德·薩,是那種罕見的全才,幾乎無所不能,而且全都做得很好。除了是個成功的生意人,他還是知名學者、優秀數學家、教科書作者、哲學家和藝術家。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出色的音樂家,小提琴拉得極好。他跟鮑爾和我一起前往巴西,有幾次與我們同台演出。那次巡演結束,在我們即將搭船返回歐洲之前,莫裏亞·德·薩來找我和鮑爾,很抱歉地說他無法和我們一起回去。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讓他不得不在裏約再多待幾個星期。然後,他極其興奮地告訴我們是怎麽回事。他剛剛遇見一個日本漆器專家,這是一門他一直渴望學習的藝術,而那專家表示願意教他。於是莫裏亞·德·薩就留在了巴西!


    跟鮑爾一起旅行從不無聊,我們常常一起經歷一些趣事。其中一件就發生在我們頭一次前往巴西時,在聖保羅市。演出之前,我們在下榻的飯店裏排練,沒注意到時間已晚,至少是到音樂會快要開始時才發覺。我們急忙換上禮服,我把長褲往上拉時,一隻腳卡住了。我氣急敗壞地用力一蹬,結果竟把褲腿給踹破了!我嚇壞了。破掉的地方看起來已經無法修補,整條褲腿的下半部分都裂了。這下該怎麽辦?這會兒就連鮑爾也說不出什麽風趣的話來。我們喚來飯店服務生,把扯破的長褲拿給她看,她急忙跑去拿了針線回來。我們在一旁度秒如年,她把撕破的地方盡可能地縫好。縫補的手藝雖然不算高明,我仍然萬分感激,至少我在音樂會上有條長褲可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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