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反對極端的民族主義。沒有哪個國家的人比其他國家的人民更優越——可以說他們不同,沒錯,但不能比較誰更優越。極端的民族主義者自認有權淩駕於其他國家之上。愛國主義則完全不同。愛鄉之情深植於人類的天性之中。我想起康帕尼斯之死。我認識康帕尼斯的時候,他是加泰隆尼亞的主席,那是在西班牙共和時期。有些事情我跟他意見相左,但他是個愛國者,是個優秀的律師,支持加泰隆尼亞勞工階層的奮鬥目標。當法西斯分子奪取了政權,康帕尼斯和一些共和黨人領袖逃往法國。佛朗哥要求將他遣返,而法國貝當元帥的政府從命了。西班牙法西斯分子將他處決了。麵對行刑隊,康帕尼斯點燃一根煙,脫掉鞋襪。他死的時候想要腳踩著加泰隆尼亞的土地。


    在巴塞隆納,我的運道突然好轉。在巴黎那些日子的困苦、匱乏和無常,很快就成為過去。我的老朋友兼老師加西亞剛剛辭掉他在市立音樂學院的教職,準備移居阿根廷。在我還是個十一歲男孩的時候,他讓我認識了大提琴的美妙。我受邀去接任他在學校的職位,同時,我也接下教導加西亞私人學生的事務,以及他在教堂儀式中的演奏工作。幾個月之後,我被聘請去裏塞奧高等音樂學院任教,同時獲聘為歌劇院管弦樂團的首席大提琴手。突然間,我的工作多得做不完!


    教育工作如今占去我大部分時間。對於我逐漸成為成熟的音樂家,那是個重要的時期。我從不曾刻意將教與學劃分開來。當然,一個教師應該要比學生懂得多,可是對我來說,教就是學。當年在巴塞隆納市立音樂學院如此,如今仍是如此。


    我繼續努力修習演奏技巧。我下定決心,不受過去任何成規阻礙——向過去學習,但不要被過去羈絆。我的目標是盡可能在大提琴演奏上達到最佳效果。我一向認為技巧是手段,而非目的。一個人當然要掌握技巧,但同時也不能被技巧束縛,而必須明白運用技巧的目的在於傳達音樂的內在意蘊、音樂的訊息。最完美的技巧就是那種完全不露痕跡的技巧。我一再自問:「做這件事最自然的方式是什麽?」我把我在市立音樂學院求學時摸索出的指法和弓法教給學生,讓他們認識到放鬆的重要性。演奏大提琴時,左手處於極端緊張的狀態,必須不斷練習以維持靈活。我示範給學生看,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演奏時可以放鬆左手和手臂,哪怕隻是幾分之一秒的時間。在這一切之上,我強調最重要的是尊重音樂,明白藝術家在為一位作曲家的音樂注入生命時所肩負的重大責任。


    當然,沒有什麽能取代努力。我自己不斷練習,我一生中都是如此。曾有人對我說,我演奏大提琴如小鳥飛翔般輕鬆。我不知道小鳥在學習飛翔時費了多大的力氣,但我很知道我在大提琴上下了多少功夫。演出看來輕鬆,是因為有台下巨大的付出。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就像我朋友阿爾貝尼茨,他從來不練習。可是這種例子很少見。熟練幾乎源自最大的努力。藝術是苦練的產物。


    當夏天來臨,我在巴塞隆納的工作減輕了許多。市立音樂學院放假了,其他工作也暫時中止。因此,當我獲邀去埃斯品浩的一家賭場演奏時,我欣然接受,那是葡萄牙海岸波多市南邊的一個度假地。前往該地會經過馬德裏,我心想若能再見到墨菲伯爵該有多好。對於前一年我前往巴黎時,我們之間的誤會,我仍然感到遺憾。我寫了一封信給伯爵,敘述所有的事,告訴他我將前往埃斯品浩表演,問他在我行經馬德裏時願不願意見我。我焦急地等待他的回覆。他回信說:「盡快來。」他就是這麽和氣,而且體諒別人。


    我一到馬德裏,就急忙到他家去。他歡迎我就像歡迎自己的兒子。我們聊了又聊,仿佛我們之間從不曾有過任何爭執。


    在馬德裏我也見到了克裏斯蒂娜王後。她極其和藹地接待我,要我仔細告訴她自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之後的種種遭遇。當我描述母親跟我在巴黎所受的苦難時,她深受感動,而她很高興得知我目前在巴塞隆納所做的工作。她請我在王宮裏為她演奏。表演結束後,她把我拉到一旁。「卡薩爾斯,」她說,「我想要給你一件東西,讓你能永遠留著,作為對我的紀念。我希望那是件你能摸得到的東西。」她指著她手上精美的手鐲,問我:「這些寶石當中你最喜歡哪一顆?」


    我感動得幾乎答不出話來。「它們全都那麽美,陛下。」我告訴她。


    「那麽我就給你這一顆。」她說著挑出一顆光彩奪目的藍寶石。


    後來,我請人把那顆寶石鑲在我的琴弓上,作為一件珍貴的紀念品,紀念那位最親切的婦人,我總是以懷念之情想起她。


    我從馬德裏前往埃斯品浩。那座賭場裝飾華麗,俯視著大海,主要是葡萄牙貴族、富商和其他名流來消磨夏日時光的賭博場所。經營者也許是怕他們輸得太多,所以希望用悅耳的音樂讓客人保持愉快的心情。當然,客人也會跳舞。我們是個七重奏,就跟托斯特咖啡館一樣,我每周表演一次獨奏,演奏地點在臨著賭博間的一個咖啡廳。音樂會的消息傳開了,喜愛音樂的人從葡萄牙各地來到這座賭場。夏季即將結束時,我意外地接到葡萄牙國王與王後的邀約,請我去王宮。我急忙收拾行李,搭火車前往裏斯本。當我抵達王宮時,卡洛斯國王和瑪麗亞美莉王後極為誠摯地接待我。「你願意為我們演奏嗎?」他們問。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沒把大提琴帶來!「我很樂意演奏——隻不過我沒有大提琴。我把琴留在埃斯品浩的飯店了。」看出我的尷尬,他們和氣地笑了。第二天我的大提琴送來了,我便為他們演奏。在我的音樂生涯中,那是唯一一次表演時我忘了帶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鳥之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巴勃羅·卡薩爾斯/[美]艾伯特·E.卡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巴勃羅·卡薩爾斯/[美]艾伯特·E.卡恩並收藏白鳥之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