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在八十年前去了巴塞隆納。當年的巴塞隆納就跟現在一樣,是個蕪亂的大城,有著熱鬧的街道、人來人往的咖啡館和博物館、擁擠的商店、忙碌的碼頭,來自各國的船隻在那裏停泊。對我來說,在不止一層意義上,那是通往世界的大門:我註定將在這座城市度過大半人生,將和那些傑出的市民共度許多充滿歡樂和創造力的時光,將和這座城市的藝術家和勞工建立起珍貴的情誼,在這座城市裏我將深深體會人類的高尚,而且,唉,也將深切感受人類的苦難!半個世紀之後,我將看見這座心愛的城市被法西斯分子包圍,頭頂上是轟炸的飛機,街道上是民兵和沙包。哪個孩子能想像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母親讓我在巴塞隆納市立音樂學院入學,然後她返回本德雷爾,大約一個月之後她又回到巴塞隆納,留下來陪我。她安排我跟她的幾個遠親一起住,一個木匠和他的妻子,他們住在城裏較老舊的一個城區,鄰居多半是勞工階層。他們為人親切而溫和,待我就像他們自己的孩子。那個木匠名叫班尼,是個怪人。他個子不高,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疾惡如仇,獨自一個人對抗犯罪。這件事是我有一天發現的,他打開一個抽屜,我發現裏麵全是刀和手槍,吃了一驚,訝異地問他這些武器是用來做什麽的,他才告訴我他這個獨特的嗜好。幾乎每個晚上,在做完工作、吃過晚餐之後,班尼就會離開屋子,勇闖城裏最亂的地方,當年巴塞隆納的犯罪案子很多。他身上隻帶著一根學生的木棍,但是在他手中,那就是件厲害的武器。拿著那根棍子,並不張揚,但是一眼就能看見,他勇敢地對抗那些惡名昭彰的歹徒:搶匪、小偷和其他亡命之徒。他會朝一個歹徒走過去,指稱對方是壞人,曾經做過哪些壞事,接著說:「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方式,現在把你的手槍交給我。」視情形而定,也可能是要求對方交出刀子。那些歹徒曉得他的名聲,對他懷有敬意,通常會聽從。當然,碰上有些歹徒不願意聽從,他就會用上他的棍子。有一天夜裏,他帶著刀傷回家。他聳聳肩膀,對他太太和我說:「別擔心,這沒什麽。明天我會把事情擺平。」第二天夜裏他帶著愉快的笑容走進屋子,說:「我跟那傢夥扯平了。」我想你可以說他像個使徒,我對他印象非常深刻。


    到巴塞隆納之後不久,我去拿父親請人為我打造的那把小一號的大提琴。那個製造樂器的師傅和藹可親,三十出頭,名叫邁雷。當他把大提琴交給我時,還給了我一把琴弓。在那之前,我手裏不曾拿過大提琴,但我立刻用它奏出了一小段樂曲,邁雷大為驚喜……


    在音樂學院裏我很用功,學習和聲、對位法和作曲,還有大提琴和鋼琴。我的大提琴老師就是曾在本德雷爾演奏的何塞普·加西亞,他的演奏對我產生的影響十分深遠。他出身於知名的加西亞家族,跟著名的歌唱家、作曲家、演員兼教師曼努埃爾·加西亞是親戚。曼努埃爾·加西亞建立了或許是史上最傑出的聲樂家族:他女兒是偉大的女高音瑪麗亞,他兒子曼努埃爾本身也是個教師,發明了喉頭鏡。荷西·加西亞是個訓練有素的優秀大提琴家,他放在琴弦上的手很美,我從不曾見過比那更美麗的手,而且他是個好老師。他對訓練要求很高,盡管他個性溫和,有時還是會令學生害怕。在我們上課時,他很少表示讚許。可是偶爾在我演奏時,他會轉過身背對我,就那樣站著好一會兒,等他再度轉過身來麵對我時,他臉上會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當時我不懂,後來我才明白他是受到了感動。許多年後,那時我的職業生涯已經開啟,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見到他,他已經移居該地。那次重逢是那麽令人歡欣!他非常自豪曾經是我的老師,而我非常感激他所教給我的一切,還有他對我的慈祥。我們相擁而泣。


    在巴塞隆納求學時,我開始針對當時習以為常的大提琴演奏技巧做了一些改變。的確,當時我隻有十二歲左右,但有些事情就連對小孩子來說都顯得不對勁。當年學大提琴的人被教導用僵直的手臂來拉琴,手肘要盡量貼近體側,事實上,我們在學琴時必須在持弓那隻手臂的腋下夾一本書!在我看來,那顯然既笨拙又不自然,實在很愚蠢。因此,在家裏練習時,我琢磨出一種方法,能讓手臂自由,拋棄那種受到限製而且不自然的姿勢。我還覺得指法的技巧和左手的動作可以加以改善,那時候拉大提琴的人左手受到限製,在運指時手必須不停地上下移動。我嚐試把手張開,擴大並延伸左手能及的範圍,發現我不必移動左手就能拉奏四個音,而舊方法隻能拉奏三個音。我開始在學校裏使用我發明的技法,同學都很驚愕,我的老師起初也吃了一驚,但我已經說過他善解人意,而他漸漸看出我瘋狂的表麵下是有一種方法的。總之,如今沒有人在練習大提琴時夾一本書在腋下了!


    在學校裏過了六個月,我的演奏技藝就進步到足以讓我得到一份工作,就在城郊的一家咖啡館演奏。那家咖啡館叫托斯特,以老闆托斯特先生命名,是個溫馨的家庭式小館。我每天在那兒演奏。薪資是每天四個比塞塔[1]。我們是三重奏,一把小提琴、一架鋼琴和一把大提琴,演奏的曲目主要是輕音樂:當時流行的曲調、大家熟悉的歌劇選曲,還有華爾茲。然而,在我年輕的腦子裏已經吟唱著那些大師的音樂:巴赫、勃拉姆斯、孟德爾頌、貝多芬。沒有多久,我開始在節目中引進更好的音樂,而且我大概是用了點兒小聰明,仗著自己年紀小。顧客很喜歡,於是我認為時機到了,便向咖啡館的經理和三重奏的其他成員提議,每周抽出一個晚上用來演奏古典音樂。那個晚上大獲成功。沒多久,我開始獨奏。話傳開了,關於托斯特咖啡館裏的音樂和那個演奏的「小傢夥」(大家後來這樣稱呼我),顧客開始從很遠的地方來這家咖啡館消磨一個晚上。托斯特先生很高興看到這種情形,也為我感到驕傲。有時候他會帶我去聽音樂會,有一次我們去欣賞施特勞斯[2]在歌劇院指揮他自己的幾部作品。施特勞斯當時還年輕,正在他事業的開端。那次經歷給了我很大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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