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躺到炕上,孟天林腦子裏便跳出山妹,說來也怪,這女人跟山妹還真有點像,腰身,臉盤,就連做出的飯,味道也是一樣的,怪不得一口氣吃個底朝天哩。孟天林暗自笑了笑,覺得世上的事真是日怪,想山妹,半道上還真就遇個山妹。隻是這事兒,說啥也不能叫山妹知道,就說守夜的還是德勝老漢。


    孟天林聽見一聲門軸響,知是女人出去了,一股冷風嗖地刮進來,孟天林下意識地縮縮頭,用被子裹緊脖子。女人真是出去了,女人站在泥巴屋前,沖鐵雞嶺的方向望。女人終究知道,炕上的男人不是吉剛,她的吉剛還在路上,不會讓雪埋了吧,女人把自個嚇了一跳,冷風灌進脖子,女人打個激靈,朝雪地啐了一口,為剛才那個不吉利的念頭。女人確信吉剛是不會出事的,他都成技術員了,還怕對付不了雪,可他怎麽就還沒影兒呢?


    女人最終在雪地上灑了一泡熱騰騰的尿,一股酒氣騰起來,熏得女人想嘔,女人趕忙提好褲子,快快返了回來。沒戲了,等明天吧。女人這樣跟自己說。閥好門,用槓子頂牢,女人在地下站了會,摸索著上了炕。炕上飄著一股酒味,還有男人濃烈的汗味兒,女人一觸到這味兒,立馬又變得恍惚了。


    女人睡不著,她相信孟天林是睡著了,趕了那麽遠的夜路,不累才怪。屋子裏不時響起鼾聲,重重砸在女人心上。女人有點怪孟天林,咋就多連一句話也不說哩,話就那麽值錢?女人是最怕夜晚的,尤其風雪夜,女人常常是抱著身子,蹲炕頭,望著爐火,一邊聽風雪的吼叫聲,一邊想著遠方的吉剛。有時想累了,和衣倒在炕上,卻越發睡不著,孤獨像風雪一樣無邊無際漫來,鑽進女人的每個毛孔,那是比風雪更厲害的東西,能讓女人的每個毛孔發出尖銳的疼痛。


    而此時,疼痛又在女人身上漫開,女人甚至能聽到清晰的聲音,很尖利,像鋼針鑽在骨頭上,又很沉悶,狂風卷過林子樣,吼吼地響。女人雙手捂住耳朵,想拚命把聲音趕出去,很多個夜晚,她都這樣成功地驅趕了它們,可今夜有點特別,女人捂住耳朵的手很快掉下來,一捂住耳朵,反把身邊的聲音捂沒了,女人此時多麽想留住這聲音,哪怕是她最不愛聽的鼾聲。


    女人終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興許是酒精的作用,女人隻覺身子一飄一飄的,頭裏一晃,便到了夢中。


    柴火慢慢弱下去,偶爾一兩串火苗騰起,流星一般劃過沉悶的夜晚。


    雞叫時分,女人一個閃身驚了起來。女人夢見吉剛出事了,吉剛正在雪嶺上奔走,吉剛的步子多快呀,快得風都追不上,可突然一場雪崩,天塌地陷般的雪崩,硬是把她的吉剛活活埋了。女人驚叫一聲睜開眼,驚慌中望見炕上的男人,女人不顧一切撲過去,緊緊抱住了男人。


    孟天林壓根就沒睡,女人的氣息一直困擾著他,酒精在體內燃燒,呼呼地,孟天林快要飄起來了,孟天林強迫著自己,他故意發出鼾聲,他覺得鼾聲能讓屋子安全些。可女人的呼吸越發濃起來,輾轉反側的聲音能讓世界塌陷,關於山妹和女人的種種聯想加重著夜的不安,孟天林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陷井,思想和靈魂都被顛覆了,世界馬上會變得混亂無序,唯有洶洶波濤般湧來的女人氣息成了唯一的真實。


    孟天林知道自己不能救自己了,他已落入了雪崩,埋葬他的將是這白雪一般聖潔美麗的女人。


    孟天林抓住了女人。女人抖動著,震顫著,女人像被野獸追趕,走投無路地投向他,女人的雙手急促而有力,抓住稻草般抓住他。孟天林不能猶豫了,其實他哪顧得上猶豫,饑渴的身子像一張早已拉緊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孟天林攬住女人的同時也把自己交了出去。


    兩股洶湧的氣息沒頭沒腦地交匯在一起,女人一接觸到真實的氣息,就由不得自己地軟下去,隻有鋒利的牙齒咬住男人的肩胛,這一咬讓她更猛地迷失了自己。女人被惡夢一路追趕著,直到男人火燙的身子堅實地壓住她,直到一道急流以不可抵擋的氣勢洞穿她的身體,女人才像雪蓮一般燦然盛開。女人寧願把自己沉醉在夢裏,所以在一場酣暢淋漓的搏殺後,女人夢囈般發出一聲呼救——吉剛呀!


    孟天林遭雷擊般轟然倒下。


    孟天林跟吉剛是在山下的老相好酒館相遇的。


    從掌櫃屋裏出來,孟天林跟四個青海人一路而逃,所幸的是臘月的天空即時降下一場雪,雪不大,但足以把逃命者的足跡即時掩了。老耿是個對雙龍溝了如指掌的人,一逃出金礦,他的步子便兔子般敏捷,孟天林追得氣喘籲籲,另三個沙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孟天林感謝上蒼讓老耿看中了他,他的腳趾間都充滿感恩之情,老耿不時地吆喝,要他們跟緊,他們必須在天亮以前逃到安全地帶,等保鏢從酒中醒來,他們會像鳥一樣飛過這險像叢生的死亡之穀。灌木劃破了褲子,血從四處滲開,孟天林不敢怠慢,連腳上的刺都顧不上拔一下,一掉隊他就完了,雙龍溝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們是在第二天天擦黑時逃出雙龍溝的,望見大路的一刻,孟天林雙眼控製不住地噴出淚水,他想跟老耿他們分手的時候到了,生死一場,孟天林有點捨不得他們,想想惡夢一般的三年,孟天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懷揣三千多塊錢活著出來了,這時候他腦子裏再次閃過金礦掌櫃刀子下的笑,那是他見過的最讓人震憾的笑,他居然笑得出來,真他媽的,孟天林這樣發泄著自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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