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日,皇上仍在東暖閣召見我。


    「你和向榮很熟嗎?」


    「臣在四川臬司任內,向榮是四川提督,同官省城,素來熟識。」


    「有人說向榮不識字,赳赳武夫,大家都不敢接近,是嗎?」


    「向榮對臣說過,他早年入伍,幼年失學,所以識字不多。但這個人氣味雅致,不似武夫,對下屬也非常謙恭有禮。」


    「向榮長得什麽樣子?」


    「體瘦身長,右邊臉麵缺一塊,有點駝背。」


    「為什麽臉會缺一塊呢?」


    「臣曾問過向榮,據他說,河南滑縣教匪滋事時,向榮隨楊遇春攻破道口鎮,被賊兵削去半邊臉,後來一直沒有長好。」


    「你是幾時到向榮軍中的?」


    「去年九月,臣奉旨發往向榮軍中辦差,十一月到營。」


    「你自然是辦理奏摺囉?」


    「向榮營中有專門辦理奏摺的委員,但不是臣。」


    「是誰?」


    「是一個廣西人,由營伍出身,現在已保舉直隸知州,臣一時忘了他的名字,別人都喊他張小槎。」


    「你在營中管什麽事?」


    「向榮派臣與福興充當滿漢翼長。」


    「你看福興其人如何?」


    「福興年紀不過三四十歲,正當壯年,身材魁偉。我雖然沒有見他打過仗,據向榮對我說,他從湖北跟隨向榮到江寧,身經百戰,非常勇猛;隻是人年輕,讀書不多,不免有些驕氣。臣看這個人,在將官中算是不錯的了。」


    「向榮怎麽就病逝了呢?」


    「向榮以一介武夫,受皇上重恩,負國家重任,與逆匪相持四年,不能掃穴擒渠,反被賊劫營挫敗,他自己覺得對不住皇上。再加上老病之軀,受不了這種挫折,憤急而死。我聽說,他死時,三軍舉哀。像這樣的將才,一旦隕落,實在可惜。」


    「唉!向榮營中得力的將官,自然也有不少吧?」


    「據向榮說,有二十多人都可以獨當一麵,其中李鼎泰尤為著名。」


    「李鼎泰是哪裏人?現在做什麽官?」


    「李鼎泰是湖南鎮筸鎮兵丁,原任遊擊。現經怡良保奏,皇上已賞給副將銜。」


    「你在向榮營中,自然見過張國梁?」


    「見過兩次。」


    「同在一營,何以僅見兩次?」


    「向榮大營在鍾山頂上,居高臨下,與南京城緊對,相距五裏。張國梁營在龍膊子上,充當前敵,與賊相距不到二裏,張國梁輕易不敢離營。前敵營中經常有賊匪炮彈射來,所以其他人不敢去。」


    「你們不敢去,張國梁怎麽就敢在那裏紮營呢?」


    「張國梁終究是武將,並且久在行伍,聽到炮聲後善於躲閃。臣自腿傷後不能騎馬,行動不便,所以張國梁到臣營中來,叮囑臣一定不要去,他也知道知臣不善騎馬。」


    「張國梁氣質自然更粗魯吧?」


    「張國梁本是賊匪投誠,而且長期在軍中,沒有經過禮樂薰陶,氣質還來不及改變。」


    「我聽說張國梁好酒嗜色,你知道不?」


    「臣在營中時也略有所聞。據臣愚見,這些人出身微賤,貪杯好色是其本性,隻要他們肯出力殺賊,就是好將官。皇上博覽群書,自然明白,自古駕馭將領,大約都是滿足他的欲望然後再駕馭他,何愁他不賣命。這種人是不能用禮法來約束他的。」


    「張國梁屢立戰功,一定有過人之處吧?」


    「我聽向榮說,賊軍中有個外號叫『鐵公雞』的,兇悍無比。忽有一天,他用箭射來戰書,約張國梁單打獨鬥決一雌雄,不準多帶一人,如果不敢出戰,以後請不要在軍中混了。向榮不讓張國梁出鬥。張國梁認為賊將指名挑戰,如果畏而不戰,將來賊匪就會更加肆無忌憚。到了張國梁與『鐵公雞』對戰之時,張國梁竟被『鐵公雞』擒過馬去。張國梁想總是活不成了,就在『鐵公雞』馬上抽出隨身佩帶的利刀,對著『鐵公雞』大腿上一刀將他刺落馬下,賊軍大驚。張國梁從此威名遠揚,賊軍見到他的旗幟就跑。」


    「『鐵公雞』如此兇狠,為什麽反被張國梁刺死呢?」


    「臣亦問過向榮,據他說,張國梁被擒後,『鐵公雞』洋洋得意,又見張國梁手中沒有了兵器,也就不加防備,不料張國梁身有短刃,鋒利無比,一刀斃命。張國梁親兵八百人,每個人都挾帶一把短刀,以備非常,都是張國梁傳授的。」


    「張國梁粗魯,斷不識字,自然不知兵法。你看他指揮打仗怎樣?」


    「張國梁打仗,臣未曾親見。今年浦口危急,張國梁帶兵來援,命令另外一位將軍打著他的旗幟帶著一群老弱兵丁在前麵走,賊軍見到旗幟,就放這些弱兵過去。張國梁卻用精兵打著別人的旗幟走在後麵。賊軍以為張國梁的隊伍已過,後隊必可掩殺,不料後隊才是真張國梁。賊軍剛一交鋒,張國梁免胄大呼,所帶精兵無不一以當十,而前隊的士兵也折回夾擊,賊軍最後死傷無數,浦口也終於解圍。臣看他的調度,也很合機宜。這都是由於他久歷戎行,所以指揮起來暗合兵法。」


    「你見過托明阿麽?」


    「托明阿營在江北,臣隨向榮在江南,未得相見。」


    「你明天再遞牌子。」


    十五日,皇上在玉瀾堂召見我。玉瀾堂在萬壽山,距離圓明園七裏路,宮門外西邊,有托托丞相廟。淩晨兩點,我遞上摺子,在外朝房等候。七點左右,皇上騎馬來到,進鹿角木後,大臣們都在右手侍立。我是外官,站在京官的後麵,相隔幾步,以示區別。皇上放鬆馬韁,兩旁顧盼。我最後站起來,先和許滇生、耿石農進去,在玉瀾堂過道坐地等候,與壽山口緊對。一眼望去,遍山都是青皮古鬆,不下幾百株,太湖石高低錯落有致,群鳥飛翔,在樹梢鳴叫,好似蓬萊仙境。我對滇生說:「這裏是您常來的,對我來說,卻好像來到了天宮。」滇生說:「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裏。皇上遷移臨幸處所,翰林院官員按慣例是不跟隨的,今天是因為有事上奏,才到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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