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之後是漆匠。棺材上刷了大紅的底漆,紅上再罩黑就黑得沉著凝重,而不單調刺目了。


    漆匠漆棺材時,木匠就在露天的一張桌子上吃飯,有酒有肉,他們猜拳行令不亦樂乎。小鍋屋內拉風箱的聲音終日不停,煙囪一直在冒。


    木匠們外還另有幾桌,親友鄉鄰都到齊了,以最熱烈的場麵為死者送行。雷鳳英披麻戴孝,她的任務是跪,是哭。在平日的裝束上披了白衣,鞋麵也罩了白布,頭上是白頭巾。她又哭又唱,即興發揮,大意是:


    你這一去叫我們娘兒幾個怎麽過啊?


    你怎麽就忍心撒手不管了啊?


    好狠心啊!你死鬼啊!


    我的命比那楝樹的根還要苦啊!


    哭聲並未妨礙吃喝,倒像是必要的伴奏。主持飯局的徐隊長起身勸道:「吃吃吃,喝喝喝,揀肉吃,莫客氣。」


    學明死後不久雷鳳英一家就恢復了正常。反正學明活著的時候也是一個廢人,隻是吃飯時多一副碗筷。他死了,對全家的生活並無大礙,當然祭日鬼節會多出一些事來。給二閨女提親的增多了,雷鳳英忙著審視。可二閨女還未及出門就爆出了特大新聞:馬五倒插門進了雷鳳英的家,做了雷鳳英的第二任丈夫。


    說倒插門也不盡然。這個家本不是雷鳳英的娘家。當然雷鳳英是絕對不會嫁過去的——雖說隻隔了一條河溝。馬五的破屋幾乎陷入地下一半,東南角還坍了。況且雷鳳英有言在先,她是不會嫁給馬五的。現在是馬五上門嫁給她,自然是兩回事了。


    馬五一下就鑽進了女人堆裏。雷鳳英家在多年蕭條以後多出了一個活生生的男人。當然他隻是雷鳳英的丈夫,並非二閨女以及妹妹們的爹,沒人肯這麽叫他。馬五委屈了好一陣,直到雷鳳英的肚子又大了,次年產下一男嬰。馬五盼著孩子開口說話。光陰荏苒,孩子別無選擇地喊了馬五「爹」。二閨女此時也遠嫁外縣了。留下的妹妹們無人領頭,年紀又小,沒有人敢與馬五作對,加之雷鳳英的一再要求,漸漸地都叫馬五「爹」了。馬五反倒愛理不理的。


    他隻親他的兒子。這一個就頂學明的六個。學明的六個全是女兒。大閨女雖然生了兒子,但也隻是學明的外孫。雷鳳英則不管這些,為誰傳宗接代還不是一樣?學明馬五都是她丈夫。隻是一件事讓她有些尷尬:大閨女的小孩、她的親外孫比她的兒子還大了兩周歲。


    盡管出了這些事,爸爸繼續讚賞雷鳳英。他認為不僅雷鳳英所做的一切均可理解,而且就其改嫁這件事而言真是十分了不起,符合她的性格。不是任何人都敢於為自己的幸福而自食其言、不怕別人指責的。


    七五年我們遷居縣城,雷鳳英來看過我們一次。拎著籃子,裝著雞蛋之類的土產,左手牽著她和馬五的兒子。在縣城不同的氣氛中她顯得局促不安,嗓門太大,臉紅彤彤的,但皺紋很多,頭髮油膩,手指粗大,笑起來非常的不自在。然後開飯了,她留在我們家吃飯。爸爸吃了一半就推說胃疼,進了裏屋,大約是不忍目睹雷鳳英的巴結相。馬五的兒子很頑皮,東瞧西看,亂動東西。雷鳳英以喝止兒子來緩解自己的不安。她說:「你就像你那不爭氣的爹,將來娶不上黃花閨女!」


    第四部分


    西天上·男女知青(1)


    趙啟明是知青中最早戀愛的。當然,他的戀愛對象顧凡也最早。她是楊莊八名知青中惟一的女性,如果趙啟明想談戀愛就別無選擇。趙啟明想談,而且不能是村上某貧下中農的女兒。或者說趙啟明義無反顧地選擇顧凡就是為了擺脫他們接二連三的提親。和這塊土地聯姻的危險使他不寒而慄。


    於是他公開宣布和顧凡的戀愛關係,開始了日後聞名四鄉八裏的每日散步。漫長的散步多集中在冬季——農閑時節。但即便是夏忙雙搶時,兩頓飯送到田裏吃,晚上摸黑收工回家他倆也要在狹窄的田埂上同行一段。排除特例,一般或日常性的散步在晚飯以後,天要黑未黑之際。


    這裏是平原,最明顯的標誌莫過於天地間平滑分明的地平線,黃昏時分更是如此:土地逐漸沉入下麵的黑暗,上麵的天空卻明亮異常。如果雲層分布得當,會有長時間的晚霞,作為對貧苦村莊的饋贈。可惜人們總是把自己關在屋裏。趙啟明和顧凡代表村民接受饋贈的同時也把情侶的剪影饋贈給了他們。換句話說:使他們眼界大開。


    趙啟明就是這麽想的:讓所有的人都看見。因此他拉著顧凡淨揀高處走。這裏的高處不外是河堤、橋頭。沒有峰巒或樓頂平台,趙啟明就把河堤、橋頭當峰巒平台用,其感覺效果是一樣的。他最喜歡那條新挖的大寨河。河堤又高又直(還沒有開始向兩側坍塌),還未及時植上樹,不會有多餘的枝葉來破壞他們的剪影。選擇大寨河上的三拱水泥橋也出於相同的原因:臨高,沒有遮攔。天幕上久久映出橋身和他倆紋絲不動的黑影——似乎化做了橋體一樣的石頭。那石頭眼望橋下黑糊糊的流水,位於短暫和永恆之間。殊不知這正是愛情的位置。


    趙啟明高大漂亮,其剪影效果是沒說的。顧凡則十分瘦小,形體就像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她死死抓住趙啟明也許隻因為內心緊張。也就是說她並不贊成這每天的例行表演。這麽說也不意味她反對表演。她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在任何事情上顧凡隻會投棄權票。上文我們說到,趙啟明和顧凡戀愛是別無選擇,她是楊莊惟一的女知青。而他趙啟明至少是比較了其他六位男知青後被選中的,按理應該享有更多的尊榮。相交半年後他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她既沒有選擇他也沒有不選擇他。她選擇他僅僅是因為他要求她選擇他(就像他要求她一同散步)。其他六位男知青僅僅比他慢了半拍。現在我們知道了:趙啟明是一個急性子的人。是他而非別人選擇了他自己。他選擇了戀愛中的趙啟明,所謂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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