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拿著歐陽修轉給他的信,對龍昌期笑道:「我這小師弟,可謂護師心切啊。」


    龍昌期不以為然:「一介白身,不老老實實讀書,竟敢妄議時政,結尾還隱帶威脅,就不是君子所為。」


    「歐陽永叔是他威脅得了的?我是需要他來救的?都快九十的人了,官家難道還真能綁我去砍了不成?這不是瞎胡鬧嘛?」


    文彥博笑道:「十二歲的孩子,見識能如此明白,實在是夠難得了。老師,還是你教導有方啊。」


    說完又道:「永叔終是正人,將這封信寄過來,足見坦蕩。他的意思,這事情就此罷休了。」


    「話說回來,我說老師啊,你何必要非議先賢?」


    龍昌期翻著白眼:「我又沒有非議孔子,我隻是論周公不當而已。」


    文彥博又嘆了一口氣:「非議周公,難道還是小事兒?得得得你先別激動……」


    安撫住老頭,文彥博才說道:「我們先不論這個,好在總算是事情了結了。就是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勞老師空跑一趟。還請在府裏修養一段時日,我請幾位在洛陽退養的賢達來陪你如何?」


    龍昌期:「別,我還得趕著回去,學宮一幫孩子呢。再說你這裏的飯菜我也吃不慣。」


    文彥博都有些無語了:「老師,學生好歹數任宰執,官家仁厚,賞賜甚豐。這些菜色,可都是內中的做法。」


    龍昌期撇了撇嘴:「那官家也真是可憐,寬夫,事君還是忠謹一些吧……」


    ……


    朝廷不打算追究,總算讓蘇油鬆了一口氣。


    這件事情,也足見蜀中士人,在朝堂上的影響力還很弱小。


    繼續積蓄力量吧,蘇油收拾起心情,準備去石家拜訪。


    他卻不知道,歐陽修將他寫的書信轉給了文彥博,文彥博又稟告了官家。


    說到底,非議周公,其實也可以變相地理解為維護皇權,因此蘇油在官家心裏邊,竟然莫名其妙地又多了一絲小重量。


    明道守禮的好孩子啊,再看看天天往自己臉上噴唾沫泡的老包……


    都是一樣的黑眼睛黑頭髮黑皮膚,可怎麽差別就這麽大呢……


    ……


    官家對蘇油的印象還停留在幾年前,其實蘇油表麵上已經不黑了,被蘇洵拘了三年,如今真有點名副其實——明潤。


    至少石家老太太就覺得這孩子不錯。


    薇兒實在是可憐,石家本來家世顯赫,石薇又是嫡係幼女,本來應當是銜著金飯勺出身的富家小姐才是。


    結果石家第三代石元孫在好水川之戰被俘,官家以為石元孫死了,於是褒獎了石家後代。


    結果宋夏議和之後,老石竟然沒有死,又被放回來了!


    諫官禦史奏:元孫軍敗不死,辱國,請斬塞下。


    賈昌朝獨言道:「在春秋昌,晉獲楚將穀臣,楚獲晉將知罃,亦還其國不誅。」


    單獨麵見官家,從袖子裏取出《魏誌·於禁傳》道:「前代將臣敗覆而還,多不加罪。」


    帝乃貸元孫,安置全州。


    在西夏受盡折磨屈辱,回來被軟禁,石家就這樣衰敗了。


    石家的其餘子弟,從此活得小心翼翼,低三下四,隻能狠命地拚殺,一刀一刀在戰場上砍回自己家族的尊嚴。


    就這樣捨生忘死,還要被同僚歧視,被朝廷忌憚,在京中更是抬不起頭來。


    石薇的娘在她出生後不久就生病死了,石薇的父親也死在了西邊,老太太幹脆送薇兒去益州石家堡子。


    那裏天高皇帝遠,孫女的日子怕是還過得鬆快些。


    第一次聽說那邊給薇兒找了個鄉下小子做夫婿,老太太還不由得有些心急。


    待到聽說這位也是孤兒,上邊隻有個年邁的老族叔後,老太太想想,又心平氣和了,自家孫女,總不至於受公公婆婆之氣。


    然後就是各種傳言傳入京來,老太太轉而開始擔心,這夫婿未免也太靈異了些,這樣的妖孽,我家薇兒怕是降不住啊……


    如今這妖孽,就由石通領著,來到正堂,拜見石家老太君。


    石完和石守有時間沒見了,自打石家的生意起來後,這兩位便回到了汴京幫著打理生意,全是四通商號先導部隊。


    如今的石家,因為一百萬箭課的功勞,在軍方總算可以抬起頭來,連帶著這大堂中的氣象,也有了些變化。


    不過心細如蘇油,還是能夠從雕梁,陳設,供茶點心中,看出這個大家族觸底之後,如今又剛剛開始反彈的跡象。


    比如院子中的僕人就不夠多,比如不少女性衣著樸素,手持念珠,這些都是孀居的婦人。


    不用說,她們的男人,都死在了戰場之上。


    身著淺灰色襴衫的蘇油進了門,對坐在堂中的老太太恭敬施禮:「蘇油見過老太君。老太君身體康和,蘇油不勝心喜。」


    老太太這才看清蘇油身上的冰紈提花竹葉暗紋的麵料,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別看這孩子孤兒出身,如今人家是真求不著石家,倒是反過來,石家牽累了人家孩子。


    別說沒落勛貴,就連旁支王室,都有為了五千貫嫁女兒給商人的。


    這還沒中進士呢,萬一要是中了,那就更是了不得,老人家百感交集,一時間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


    蘇油說道:「本來是應該帶些土產方物來孝敬老太君的,無奈堂哥催促,隻好在江陵改行了陸路,東西都還丟在大船上,得冬日才能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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