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油不由得暗自好笑:「燈下不看玉。世伯,你該不是點著燈看了一晚上吧?你就捨得那些燈油?」


    史洞修臉上神情一滯,似乎剛剛才想到這個問題,想想又一揮手:「今天是好日子,我看過了,宜交易,使錢,幹脆鋪張一回。」


    程文應嗬嗬冷笑:「那是,一百多貫錢買下毛都不長的山地,轉眼變成三百畝瓷土產業,作價七百貫,和兩個破窯折到七成股分,這好交易,換我都高興得睡不著!」


    史洞修老臉一紅,不由得反駁:「你那瓷版,還有瓷印,不也是占賢侄的便宜?」


    說完一指牆上那幅五色套印觀音:「這門工藝,該當作價多少?」


    程文應笑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年的官酒坊撲買,我準備給賢侄盤下來,以後酒坊的產出都歸他!」


    史洞修就不以為然:「就那酒坊,還指望掙錢?現在我都喝益州過來的邛崍酒……」


    眼看倆老頭要吵起來,蘇油趕緊打斷:「磁窯後續事務繁多,處處都要用到錢財,史世伯占七成,是應當的。」


    史洞修得意洋洋:「聽到沒,賢侄都這麽說……等等,還,還要花錢幹嘛?」


    蘇油笑道:「未雨綢繆,天然風化的觀音泥,很快就會有用光的一天。瓷石需得開採,粉碎,研磨,去雜,陳積,方才達得到使用標準。」


    史洞修大驚失色:「那得多少人工?!」


    蘇油奇怪道:「為什麽要用大量人工?用機械不好嗎?」


    史洞修說道:「賢侄,要化石為泥,什麽機械能做得到?」


    蘇油說道:「當然也不是完全能替代人工,不過世伯放心,總能替代不少。我們先用現成的陶泥製瓷,以利經營,量力而行,總不至於讓世伯虧損。」


    史洞修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裏:「如此倒是使得。」


    吃過飯,程文應到底不放心蘇油,於是三人一同前往縣衙。


    宋代是一個準商業社會,從契約立定便可見一斑。


    首先契約是統一的官方格式,由官府印刷和掌握,並加蓋官印以示權威效力。


    契約中還要寫明立契人,標的物,價值,位置,土地等級,邊界,來歷,立契原因,稅收,鄰居,交易額,擔保人,毀約責任……種種細緻。


    立契之前,要先買定貼,類似官方申請表加草稿,填寫完,交縣衙審查三日,審查通過,再買正式契約謄抄。


    一共需要購買四份,填寫完畢後,兩份契約由立契人分別持有,剩下一份存檔在縣衙,一份存檔在商稅院,手續繁雜而周備。


    這是強行措施,如果立契不用官契,不依格式,不入檔案,但犯一條,均視同無法律效力。


    為了防止縣吏多印契約貪汙契稅,契約的印刷權還被收歸州府,而且以千字文為批次號,按月逐批印刷,按各縣契約使用預算發放,其嚴格程度不亞後世增值稅發票。


    同樣,民間使用白契,屬於意圖逃稅,這是違法犯罪行為,鼓勵告發,施加懲罰。


    兩位家主光臨,驚動了縣老爺。


    知縣姓宋,四十多歲才考上進士,磨勘十年當的眉山知縣,早已失了進取之心,倒是喜歡清靜,加上眉山又是附廓縣,樂得輕鬆,處於半退休狀態。


    程文應官方身份是大理寺丞,正五品,雖然是個榮銜,但比宋知縣的從七品高了太多,而且地方事務其實多是江卿世家照料,因此縣令對程文應格外尊敬,老遠見著就拱手過來:「哎呀呀兩位老賢達,怎敢勞動您二老親臨,有事情來個帖子,老宋親臨府上恭聆教誨才是。」


    說完又道:「程史兩家在碼頭開了義棚,周濟孤貧及往來客商腳夫船工,實在是宅心仁厚。事情一經傳揚,州府縣上,都是大增光彩啊。」


    程文應笑道:「這事情啊,倒是我身後這小子首倡,蘇油,來見過宋世伯。」


    蘇油乖乖上來見禮,又是一番客套。


    敘完雜話,史洞修才說道正事。


    這兩人出麵,那就特事特辦了,幾人坐官衙後廳談笑,稅監跟縣丞幾次奔走,瓷坊事情就辦得妥妥噹噹。


    然後程文應便打聽起官酒坊撲買的事體。


    宋知縣拱手道:「酒坊的事情,瞞不過兩位,今年上頭壓下來的本務費是五百貫。我正拿著這事情頭痛呢。」


    程文應說道:「一年五百貫,按常理這酒坊應該大賺才是。」


    宋知縣苦笑道:「老賢達說得是極,按常理的確是如此,可事情有時候,它偏不按常理啊……」


    縣丞在一邊幫腔:「說起常理和特例,這川峽賦稅流變,其實便是一個例子。」


    「當年大軍入蜀之初,橫侵暴行,用官貪虐,以致反叛不絕。故而前有王小波、李順之民變,後有劉旰,王均之兵變。」


    「直到呂餘慶出守成都,太祖諭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稅食飲之物,皆宜罷。』餘慶奉詔除之,蜀人始欣然。」


    「也因太祖此諭,蜀地從此安定下來。大宋各處施行榷酒法之時,而我獨無。故有『西蜀不榷酒,河北不榷鹽』之說。可不光是酒這一項,鹽,茶,亦在其列。」


    程文應也嘆息道:「其實少俞公所見極明:『甲午之亂,非蜀之罪也,非歲之罪也,乃官政欺懦,而經製壞敗之罪也。詔令不布,王澤不流,於是三盜乘而互亂,則奸臣之罪也。』可謂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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