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勢並沒有因泄洪而稍歇,而是不斷上漲,缺口在僅僅兩個時辰內,被衝決到了寬廣五十步!


    陳昭明一直在通過經緯儀嚴密監控決口寬度,理工小組在測量河水高出上次洪峰的讀數。


    而拋錨的夔州型縱帆船,在船老大高超的操控技術下,竟然冒險通過鋼絲纜繩,放到了決口正前方的黃河河道上重新釘錨!


    然後放出一艘救生艇,順水放到決口處,理工學院水性最好的錢穀,穿著地丁膠浮球的救生衣,正在船上用大鉛錘讀數!


    這是一道簡單的三角型函數題,決口處的水深,轉眼就計算出來,已經深達近丈!


    一丈……一丈五……一丈八……


    不光決口在加深,水位也還在上漲,理工小組成員不斷緊張地報出了讀數。


    「水深五點三五米!」


    「開廣七十三點六米!」


    「流速三點一米每秒!」


    「超第三次洪峰水位零點七米……零點八米……零點九米……」


    「一米!一米一!一米二!一米……二!一米一!報告山長!洪峰過了!洪峰過了!」


    陳昭明一下子跌到在大堤上,老郭頭蹲下來拉著他的手,急切地問道:「學士,下遊曹村,保住了嗎?」


    陳昭明現在感覺全身都在疼痛,腦袋更是痛得要炸開一般:「應該……保住了,接下來,看你的了……」


    「蒼天啦——」老郭頭跪在地上,伸手向上,望著依舊陰雲密布的天空撕心裂肺地喊道:「開開眼吧!求你開開眼吧!別再折磨我們了——」


    陳昭明開始咳嗽起來:「老人家……求它,不如求……自己……不要耽誤這番心血……」


    噗地一聲,一口鮮血真的噴了出來。


    老郭頭這才發現,陳昭明袍子下的褲管內側,也全是血跡,不由得對朝狂奔過來的理工小組成員大喊:「快來人啊!學士吐血了——」


    ……


    曹村埽,宋用臣盤腿在黃河大堤上,身下,便是滾滾的黃河激流。


    黃河在這裏並不寬廣,但是水勢極為兇猛。


    巨大的浪花拍打著堤岸,飛濺起泡沫和水霧,將宋用臣全身包裹在冰冷的寒意當中。


    宋用臣手扶著膝蓋,等待著自己生命之中最後一刻的到來。


    他是土生土長的汴京人,入宮之後兢兢業業,踏實肯幹。


    踏實肯幹的人很多,他之所以能夠出頭,卻是因為另一個品質——好學。


    「為人有精思強力。」這是後來的歷史,對他的評價。


    宮中其實能夠學習的東西不多,基本就是府庫管理,內工坊,還有就是武學,工程管理。


    能學的,他都力盡可能的學。


    仁宗皇帝見他是可造之才,命他跟著宮裏的前輩學習。


    興舉了幾個小工程後,恰逢蘇小妹提舉皇家理工學院,哦,那個時候規模太小,隻能叫學堂。宋用臣不以自己年紀已經大了,苦求陛下,在學堂一群小黃門裏邊,求得了一席之地。


    理工學問,給他推開了一扇大門,原來那些工程,都是有數理在其中的。


    宋用臣學問大進,等到今上登基,命他建東西府,協助蘇少保築京城,其後建尚書省,起太學,立原廟……「凡大工役,悉董其事。」


    最讓他得意的,是蘇少保治理開封府的時候,興舉的汴河治理工程。


    他配合作為監工,負責上段,自任村沙穀口起,並汜水關,至河陰縣瓦亭子,北通黃河,南接運河。


    工程總長五十一裏,兩岸為堤,總長一百三裏,計工九十萬七千有餘。同時修護黃河南堤埽,以防侵奪新河。


    自四月甲子興工,到六月戊申完工,凡用工四十五日,九十萬七千有餘。


    隻一個半月的時間,便完成了這項堪稱壯舉的工程!


    而少保當時負責的南路,才僅僅完工一半!


    想到這裏,宋用臣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蘇縣君常說理工之學,需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少保雖然是首倡理學,但是後繼者的責任,不是將之捧上神壇,而是要努力超過他,踩著他的肩膀,去摘取更高更亮的星星。


    那一次,用少保的話說,是自己真把他「震了」,然後開玩笑說憑自己的本事兒,在四通營造,可以拿月薪三百貫的薪水。


    要不是自己是陛下的人,他一定會挖牆腳。


    開什麽玩笑,月薪三百貫,那是陛下給宰執們所定的薪俸!


    可惜啊……再也看不到自己親手建造起來的汴渠大堤上,那桃李紛飛,遊人如織的場景了……


    等下……哪裏不對……


    哪裏不對?


    水!自己身下的水,剛剛還能夠飄蕩自己衣裳下擺的萬惡河水,如今,竟然離自己半尺!


    怎麽回事?怎麽可能?


    可是身前的洪水,真的在緩緩消退!


    浪花剛剛還囂張地浸沒了身前那顆小小的石子,可是現在,無論它再怎麽掙紮努力,卻也夠不到了!


    宋用臣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自己不是在做夢!不是臨死時分的臆想!


    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流過臉上剛剛被指甲劃出的傷口,更疼了。


    宋用臣兩手捂著心口,身體前傾,幾乎就要趴在大堤之上。


    嘴裏還發出半是瘋狂,半是癡呆的暗啞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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