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玲兒答道:「有一首《水調歌頭》,或者便合少保心性。」


    「哦?」蘇油有些訝異了:「那便唱來聽聽吧。」


    管玲兒又福了一福,自去下邊準備了。


    這邊惠明上來:「少保爺,今日上什麽酒?」


    蘇油說道:「把我存的雪曲取一壇就行……」


    惠明應了一聲就去了。


    蘇油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對著惠明的背影喊:「不準偷喝!」


    惠明:「……」


    如今的燒豬院也用了流行的轉盤大圓桌,很快那些用來裝飾的菜品都撤了下去,換成了蘇油在後世熟悉的上菜方法。


    管三娘在一邊給大家勻酒,布菜,不時還搭幾句言語,說一段笑話,讓席間其樂融融。


    蘇油突然覺得有一個班子配合宴席,這感覺還真是挺好的。


    不過公事就沒法聊了,好在管三娘的技能很嫻熟,三言兩語,話題落到了此次蘇轍和晁補之的出使之事上,算是個比較有趣又容易拉近關係的話題。


    蕭禧在這個話題上成了當仁不讓的主角,當真賓至如歸。


    絲竹之聲響起,管玲兒的歌聲伴著音樂,讓暑熱的廳內都似乎一下子變得清涼了起來。


    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傾聽這美妙的歌聲。


    彼美吳姝唱,繁會闔閭邦。千坊萬井,斜橋曲水小軒窗。縹緲關山台觀。羅綺雲煙相半。金石壓掁撞。癡信東歸虜,黑自死心降。


    範夫子,高標韻,秀眉龐。功成長往,有人同載世無雙。物外聊從吾好。賴爾工顰妍笑。伴醉玉連缸。盡任扁舟路,風雨卷秋江。


    唱到「黑自」二字的時候,吐字中還加入了一絲吳音,與詩詞意境更加的匹配。


    一曲唱罷,席上頓時齊聲喝彩。


    蔡確笑道:「範蠡功成身退,攜美而歸,所謂『功成長往,有人同載世無雙。』賀方回作得倒是漂亮。」


    「兩浙路經魚國公按治,愈加的繁華,也當得起『繁會闔閭邦』五字,不過國公方進高位,前途久遠,正是建功立業之時,要說『盡任扁舟路』,至少還得四十年。」


    蘇油取了一杯酒:「詞做得甚好,賀鬼頭這是百尺竿頭,又進了一步。不過我欣賞的,卻是其中『物外聊從吾好』這六個字。」


    「蘇油之誌,其實隻願昇平,可以浪跡江海,笑看雲煙。」


    「安樂先生有《觀物》之篇,所謂物之大者,無若天地,然而亦有所盡也。」


    「天之大,陰陽盡之矣。地之大,剛柔盡之矣。陰陽盡而四時成焉,剛柔盡而四維成焉。」


    「能脫身於天地之外,觀物於動靜之初,豈不快哉?此聖人之所得,而蘇油之所求也。」


    「先生說得很好,人之所以靈於萬物者,謂其目能收萬物之色,耳能收萬物之聲,鼻能收萬物之氣,口能收萬物之味。」


    「故人之至者,其能以上識天時,下盡地理,中盡物情,通照人事。」


    「至於其能以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古今,表裏人物者,吾好其因,不好其果,卻又不是蘇油所求了。」


    「玲兒小娘子以此曲相酬,乃是真知我者。」


    「這一杯合當敬之,不過一會兒還要唱曲,便請三娘代飲吧。」


    你跟我扯年少高位,我跟你扯哲學命題。


    你暗示我以後會常居顯爵功高震主,我告訴你我的追求是人情,物理,天道。


    至於爵祿,那隻是我證自己的道時得來的附屬物,從來就沒有在意過。


    蘇油才不會給蔡確這樣的機會,讓自己落下任何的把柄。


    管三娘子領會不到大佬們言笑晏晏裏的交鋒,興高采烈地接過酒來,感動地道了一聲:「多謝少保看重。」然後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管三娘子過來相請:「玲兒說賀郎君的《薄倖》調她也會唱,不過字詞惡俗,未若少保的『月涼無地』清雅中正,要不,就唱少保的那一首?」


    蘇油笑道:「那是衛國大家多事,讓閨閣私語人盡皆知,打那以後我可是連詞都不敢做了,遑論與眾坐聽。」


    「對了,蔡參政有一首《攬秀》我倒是頗為喜歡,要不唱哪一首吧。」


    管三娘子麵有難色:「這個……隻怕小娘子未見過參政佳作,唱不出來。」


    蘇油一副性致高昂的樣子:「簡單,就是一首五字詩,便讓蔡參政抄錄出來,看著詩歌現唱都是不礙的,和尚!和尚送筆墨來!」


    蔡確有些小驚喜:「不料拙作還有擾國公清聽者,實在是罪過大了。既然國公有興,那我就免為其難吧。」


    蔡確的書法也是不錯的,見筆墨擺好,便起身懸腕揮毫。


    今人士大夫的詩作是隨手就來,因為產量太高,應酬太多,自己的舊作,往往也要邊回憶邊寫。


    蔡確也是如此,可是當他寫到「聞有兩高士,茹芝臥岩幽。長離在青冥,燕雀安得謀。」的時候,心中倏然一驚。


    這分明是蘇油在用自己的詩暗示自己,要向他那樣,少一些營苟,多一些淡然。


    高高飛翔於青冥上的鯤鵬,不是燕雀謀算得到的。


    等到再寫到結尾「願言從之子,相與物外遊。」的時候,蔡確幾乎都愣在了那裏。


    雖然自己的舊作在前,今日宴席在後,但是這個收尾,分明就是舉手投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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