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其實不想要這些賞賜。」範少良抿了抿嘴唇,「我懂家父,他想要的是,範家像一個正常家族一樣,繁衍,生息,不再為奴。」


    姬成玦自動忽略了掉了範少良的這些話。


    當層次不對等時進行交流,就容易說出天真的話來。


    範正文是不想讓範家為奴了,這一點,姬成玦信,僅僅為了這個,姬成玦是不信的。


    奴才翻身,不是為了脫離奴才的身份,也不是為了打碎這個規矩,而是當奴才時,瞧見了當主子的好處;


    他是,想當主子了。


    隻不過這些話,沒必要對眼前這位少年郎去解釋。


    眼前這還是一塊璞玉,姬成玦很欣賞,說不得十年後,範家能夠從蒙山一帶遷移出來,前提是,範少良能在燕京站穩腳跟。


    當然了,


    剛立藩,就想著削藩,等同是在脫褲子放屁。


    這時,


    馬車前頭被一隊甲士攔住。


    趕車的張公公出示了王府的令牌,


    一眾守陵衛齊齊地向馬車行禮:


    「參見六殿下,殿下福康。」


    姬成玦沒露麵。


    少頃,


    馬車繼續前行,進入了皇陵。


    每一代帝王自其登基之日起,無論他是老太子上位還是稚童上位,自那一日起,陵寢,就會被提上日程,開始修建。


    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也是自古以來為君者的慣例。


    皇帝,


    生前的榮華已經無法讓其滿足,


    哪怕是死後,也依舊要保留他的那份排場。


    國力強盛時,陵寢就修得大氣一點,國力衰弱時……就得修得更大氣一點,你說是打腫臉充胖子也好,你說是自己給自己打點風水也罷;


    總之,這是頭等大事。


    以前的燕國歷代先君,也不例外。


    直到,


    自己的父皇登基。


    首先,其父皇將自己陵寢的格局,限製得很小很小,大概,隻有先皇的十分之一的規模。


    真的是小得有些不能看了。


    在當時,朝野或許以為燕皇是為了一掃先皇在位時崇尚方外,奢靡鋪張的氛圍,所以故意為之。


    但隻有有資格接替其龍椅的皇子們清楚,


    日後無論兄弟中哪個坐上那個位置,在修陵寢的這件事上,規格,必然不可能超過自家老子,而且為了以示尊敬,還得繼續縮小。


    除非你雄才大略,做下了比自家老子更大的功績,否則根本就沒那個臉去改這個規矩。


    同理,在世的勛貴們,在皇帝陵寢規格縮小了之後,他們怎麽敢犯忌諱超過皇帝?


    自然而然地,也就會隨之縮小。


    姬成玦覺得,這才是開「基業」,立「規矩」。


    在這一點上,自己父皇很早以前就不顯山不露水地做了很多;


    沒有大張旗鼓地在燕京城外禦道邊立個大碑,上麵刻著一條條一件件的新法;


    那個,


    沒用。


    真正有用的是將自己化作了豐碑,後世子孫,在遇到相同的事時,就自然而然地以你為榜樣,以你為標準。


    夏人有個傳統,他們不是很敬奉規矩,但他們很敬奉先祖。


    先祖,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後世人觀之,哪個先祖英明神武,哪個先祖渾渾噩噩,其實都一目了然。


    姬成玦緩緩地閉上眼,


    在小時候,


    很多人都說過,包括自己的父皇也說過,


    自己和他很像。


    沉淪這麽多年,


    打自己執掌戶部,又舉辦了大婚後,這一說法,再度被提起。


    有心人,無心人,別有用心人,帶著各自不同的目的,在為自己造勢。


    京城酒樓裏,


    姬成玦帶著屠家女回家,


    也曾意氣風發地說過,


    今日他姬成玦再入盤中。


    他為什麽能和鄭凡玩到一起,一開始,是真沒什麽利益相關;


    畢竟那會兒他在扮豬,還沒見到蒸熟的老虎,姓鄭的,還是個草根,雜牌校尉;


    所以,是真的意氣相投;


    那種自戀的矯情,


    姓鄭的,


    姬成玦身上,也有。


    他一度覺得,如果不是自己父皇的刻意打壓,


    甭管什麽庶出嫡出了,


    他姬老六,


    絕對能比當初的司徒雷做得更好,也做得更絕。


    但,


    驀然間,


    你抬頭一看,


    才發現,


    那一尊垂垂老矣在病中陷入殘燭之年的獅子,


    他所展露的,


    完全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東西。


    陰謀。


    詭計。


    盤算。


    布局,


    再多的你的人,再多你的勢,再密集的棋子,


    到頭來,


    在堂堂正正麵前,都是那麽的不堪一擊。


    自己,


    以前是執念了,反而陷入了一種死胡同。


    而那個姓鄭的,


    他曾說出過一句話,那句話,在當時聽起來,沒什麽感覺,但現在換個不同的心境,再拿出來品味一番的話,卻有著一種看透紛擾直指本質的通透:


    刀把子裏出政權。


    「他,早就看清楚了。」


    「啊?」範少良有些不明白。


    姬成玦也沒解釋,而是起身,馬車在此時也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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