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slp遊戲機象征著愛麗絲對自己“玩家”身份的認可的話,那麽,它現在已經破裂得體無完膚,隻餘下216個同等大小的銀色方塊散落在地上,無聲地嘲笑著她的天真與無力。愛麗絲卻不理會它們的嘲笑,而是沉默地將一個個方塊拾起,在背麵塗上膠水,然後將它們重新粘合在一起,拚湊出完整的立方體。


    她的眉頭緊鎖,嘴唇微抿,神情嚴肅得宛如皇家科學院裏正在執行一場重要實驗的教授或學者,而動作則小心翼翼得仿佛掌心捧起的不是一些金屬方塊,而是一塊易碎的玻璃、一張易燃的薄紙、或者說,一顆易於墜落的心髒。一旦稍有鬆懈,它便會猛地向下墜去,在看不見的黑暗中一直往下墜,直至觸及底部,讓所有幻想與憧憬都砰然碎裂——她體驗過那樣的感覺,因此決心拒絕第二次。


    但現實是不因人的意誌而轉移的。


    當愛麗絲終於將216個銀色方塊拚合起來,讓那個銀白色的立方體在自己的掌心重現時,她一下子就怔住了,呆呆地注視著這個美麗的圖形,從中看到了自己一直夢寐以求、並認為會永遠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事物,可後來它們都到哪裏去了呢?伴隨著那個女孩的不辭而別,消失在一個很遠很遠的、愛麗絲一輩子都到不了的地方嗎?她看得如此仔細,甚至好像要把上麵每一道細致的紋理、每一縷折射的微光、以及那個由多種幾何體組合構成、環環相扣的遊戲指令公司logo都銘刻在自己的眼眸深處一樣。


    最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移開了扶著遊戲機的另一隻手。


    一瞬間。


    嘩啦嘩啦。


    就像摩天大廈的坍塌,或是積木堡壘的傾瀉,銀白色的立方體瞬間解體,一個個金屬方塊爭先恐後地從愛麗絲的掌心中瀉落,仿佛迫不及待地逃離一個讓自己感到悲傷與不快的牢籠,那場麵頗為壯觀,有一種大壩泄洪般的震撼感。然而金屬方塊落在地板上,不會濺起浪花的回音,正如這次失敗落在愛麗絲的心中,並沒有激起任何波瀾一樣。它們都是堅硬的事物,在一次又一次的煎熬中,淬煉成鐵。


    “第九十八次。“


    愛麗絲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嘟囔了一句,這是她嚐試過的次數,同時也是失敗的次數。


    她伸手去拿旁邊的工具,準備進行第九十九次的嚐試,這種不言放棄的精神在尋常時候或許是可貴的,但在如今的林格看來,卻隻是無意義與無自覺罷了。


    嚐試本身沒有意義,失敗也沒有意義,而愛麗絲卻對這些缺乏意義的事情同樣缺乏自覺,她還在堅信世界上所有問題都可以依靠自己的雙手解決,每次gameover都是在為下次的通關積蓄力量,可實際表現出來的行動卻是一種如人偶、如機械、如流水線般的、重複而麻木的勞作罷了。


    “愛麗絲。”


    一直沒有說話的林格終於找到間隙,開口道:“已經夠了,先休息一下吧。吃個飯,或者睡一覺?小夏她們都很擔心你,你——”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才壓低了聲音道:“你已經讓她們擔心了很久,所以就不要繼續讓她們擔心下去了,好嗎?”


    愛麗絲怔怔地盯著地板上散落的銀色方塊,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緩緩扭過頭來,眼眶周圍濃濃的黑眼圈簡直比奧薇拉還要嚴重,用喑啞的聲音回道:“不……需要。你和她們說,我不用休息,也不想吃飯,等我把遊戲機修好再說吧……馬上就好了……”


    說完,她又將頭轉了回去,似乎隻想專注於自己的事情中,對外界的反應不理不睬。


    “這種事並不是我說了她們就會放心的。”


    林格無奈地說道:“如果你一直不肯下樓的話,大家就會一直擔心下去,這取決於你的態度,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態度,愛麗絲。”


    愛麗絲一言不發,隻是從地板上拿起一枚銀色方塊,放在眼前沉默地端詳著,好像在思考應該從哪裏下手才能讓修複遊戲機的可能性變得更高一些。


    林格將她的反應看在眼中,忽然有些挫敗。他明知道自己應該說一些更有實際意義的話,來刺激或鼓勵愛麗絲走出陰霾的,而不是一些空泛的套話。就連希諾都知道,所以才會在他來找愛麗絲之前,向他坦誠了自己的想法,並告訴年輕人,你要變得更堅強一點,唯有你堅強起來,愛麗絲……以及大家,才會重新獲得信心。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的背影,唯獨他不能有任何鬆懈,必須一如既往、一切始終。


    就像以前,無論是不想麵對黑暗的奧薇拉,還是不願走出風車塔房的依耶塔;無論是夾在夢想與親情間左右為難的蘿樂娜,還是天生孤僻不信任除奶奶以外的任何人的蕾蒂西亞,他都能夠敏銳地捕捉到她們在情感上的細微變化,然後直截了當地挑明她們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真實想法。很難說年輕人天性如此,還是在擔任一名牧師的過程中逐漸養成了這種性格,但它確實起到了不小的幫助,讓失去記憶的少女王權能夠以對年輕人的信任和依賴為基礎,團結在一起。


    可不知何時,年輕人發現自己失去了那種敏銳地感知他人情緒、以及冷靜地指出內在想法的能力,他變得越來越遲鈍了,或者,就像希諾和格洛麗亞說的那樣,變得越來越軟弱了。他明明已經足夠了解身邊的同伴們了,了解她們各自的性格、喜好與經曆,卻忽然覺得自己仍像第一次踏上旅程、第一次認識她們一樣,對那切都一無所知,無所適從。


    為了前方的道路,他盡己所能,依舊在同伴的麵前維持那種沉著冷靜的形象,可偶爾也會捫心自問:究竟是什麽改變了自己?


    或是,他一直都沒有改變呢?


    ……


    “我沒有讓你放棄的意思,愛麗絲。”


    林格輕聲道:“隻是希望你能夠冷靜下來,好好思考一下自己應該做什麽而已。對於那件事,雲鯨空島上的大家沒有不感到悲傷的,但正因悲傷,才要重新振作起來。現在,每個人都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無論是為了向魔女結社複仇也好,為了接下來的道路也好,我們總要做到些什麽的。愛麗絲,這場戰鬥,還遠遠沒有到放棄的時候……”


    “做什麽?”愛麗絲忽然問道,語氣平靜得像是沒有絲毫情緒。


    林格微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更沒有注意到她的肩膀正微不可覺地顫抖著。


    “你希望我能做什麽?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麽?你難道認為我其實什麽事情都沒有做嗎?可是我也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啊!一直都在問自己:究竟要怎樣做才能為天界忒彌絲報仇!?究竟要怎樣做才能打敗魔女結社!?究竟要怎樣做,你們才會滿意!?可是,我想了那麽久,想了那麽多,從來沒有人告訴我什麽樣的答案才是正確的。所以最後、直到最後我才發現——”


    她猛地抬起頭來,雙眼通紅,是那種好像要哭出來一樣的顏色:“我能做到的事情、就隻有這個了啊!”


    少女略帶哽咽的呐喊聲回響在空蕩蕩的房間內,仿似遠遠地帶來了一陣嗚咽的聲音,窗簾被風吹起,窗外的夜色中忽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鴉啼。古老的海洋泛起潮汐,光逐漸被淹沒了。


    林格呆在原地,看著愛麗絲紅腫的雙眼,不知所措。


    “為什麽、為什麽你總是覺得我什麽都做不到、林格?我難道不是已經在做了嗎!?”


    她倔強地向著年輕人伸出手,將掌心中的銀色方塊展示給他看,那一枚枚零落的遊戲機碎片,就像散亂的月光一樣,映照出她掌心上每一道單薄的紋路,還有委屈不甘的質問:“可是除了修好遊戲機這件事以外,我還有什麽事情可以做嗎!?我是依靠遊戲機的力量才走到這裏的、所以如果沒有遊戲機的話,我難道不是什麽事情都做不到嗎!?不能為天界忒彌絲報仇、不能和魔女結社戰鬥、甚至不能幫上大家的忙!可是那樣是不行的,絕對不行吧?我想要報仇,想要戰鬥,想要幫上大家的忙,所以我,所以我……”


    她慢慢地攥緊手掌,任憑那些銀色方塊的棱角硌著自己的掌心,傳來陣陣刺痛的感覺。她將手貼在胸口,另一隻手也牢牢覆蓋上去,就像怕黑的小孩子那樣蜷縮著身子,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感受到一絲活著的心跳與溫度。就連聲音都漸漸壓低了,用一種夢囈般微弱的、自言自語的語氣,呢喃道:“隻能把它修好啊……”


    也必須把它修好。


    因為,如果沒有遊戲機的話,名為愛麗絲的天才玩家,就一無是處,什麽都做不到。


    林格終於明白了,愛麗絲到底在恐懼什麽。


    他不禁抿住嘴唇,仿佛將一顆發酸的果實吞入嗓子,化為苦澀的嗓音流出。年輕人輕輕搖頭,動作比人偶劇中的懸絲傀儡還要僵硬:“沒有用的。”


    他悲傷地看著眼前的少女:“你修不好它。”


    愛麗絲的身體猛然顫抖了一下,將掌心中的遊戲機碎片攥得更緊了。然後她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林格看,那表情說是倔強似乎有些膚淺,說是痛恨又未免太過嚴重,林格在這時忽然想起了一個已經在記憶中消失許久的人,沃土宗的行者羅謝爾。或許他臨死前那複雜的眼神與此刻愛麗絲的表情產生了某種微妙的共鳴,以至於林格恍惚中竟看到許多個不同的影子正從同一條河流中逆流而上,穿越過去的時間回到現在,正以如出一轍的哀愁而又怨恨的眼神看著自己。他們不止是愛麗絲、不止是羅謝爾、甚至不止是年輕人記憶中的人,可他明白他們的情緒都不是衝著自己而來的,那是冥冥之中無處安放的情感,與命運暗中達成的契約,對不可預見的未來的仇視與嫉妒。


    是名為凡人的悲劇。


    他為此感到心悸,甚至不敢與愛麗絲對視。


    “你總是這麽說,林格。”愛麗絲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鼻尖酸澀的感覺讓她有些想哭,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但還是帶著一絲掩藏不住的顫音:“小夏是這樣,老板娘也是這樣,你們每次來找我的時候,都對我說,要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好像從一開始就認定我沒辦法修好這台遊戲機了。可是,奧薇拉在小花園裏種下了樹夫人留給她的紫羅蘭種子,雖然兩年沒有開花了但一直都沒有放棄,你們鼓勵她要堅持下去;蘿樂娜在自己的煉金工房內進行了上百次的試驗,想要徹底淨化海洋中的汙染,雖然沒有一次成功的案例,但你們鼓勵她要堅持下去;依耶塔在風車塔房內困守了漫長的七百年時間,對外麵的世界仍舊懷有憧憬與希望,雖然一直都沒能徹底走出來,但你們鼓勵她要堅持下去。可是我不明白啊,林格,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當我想要堅持一下的時候,你們卻總是在勸我放棄呢?我是一個不值得你們信任的人嗎?其他人的堅持都有意義唯獨我的堅持沒有意義嗎?還是說,你們原本就沒有對我抱著太大的期待,甚至一度痛恨過我呢?就像希諾說的那樣,我太軟弱了,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軟弱,天界忒彌絲原本沒必要死的,你們都這麽認為嗎?”


    “可是明明,我不想要那樣的……我從來都沒有想要那樣的結果……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風遠遠地吹過,帶來一陣悲傷的潮鳴,在狀似傘蓋的樹冠下,人類的情感正不可抑製地湧動著,令那些無處安放的記憶,都漸漸走向一個無人知曉的未來。年輕人緩緩蹲下,伸出手,溫柔地為少女拭去了眼角的眼淚。


    可是他告訴自己。


    你能做到的,也隻有這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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