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女媧娘娘補天的時候,在大荒山無稽崖那疙瘩兒,煉出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大石頭,每塊都有十二丈高,二十四丈寬。結果娘娘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剩下一塊沒派上用場,隨手就扔在了青埂峰下。這塊石頭啊,經過那麽一煉,變得靈性十足,能自己來去,還能變大變小。它看著其他石頭都上天補天去了,自己卻因為“沒本事”被晾在這兒,於是就自己埋怨自己,整日的悲悲切切······


    有一天,就在它正傷心歎氣的時候,忽然瞧見一個和尚和一個道士遠遠地走來,這兩位長得那是相當有型,骨骼驚奇、氣質非凡,到了青埂峰下就地一坐,開始聊起天來。他們看到了這塊石頭,已經縮小成個扇墜大小,晶瑩剔透,特別招人喜歡。和尚把它捧在手心裏,笑著說:“這石頭模樣不錯,靈氣也有,就是少了點實際的用處。咱們給它刻幾個字,讓人家一看就知道它是個寶貝,然後帶它到那繁榮昌盛、講究禮儀、官宦眾多、花紅柳綠、富貴溫柔的地方去溜達溜達。”


    石頭一聽,樂壞了,忙問:“刻啥字啊?帶到哪兒去啊?您給說說唄。”和尚卻笑著說:“你先別急,以後你就知道了。”說完,就把石頭往袖子裏一揣,和道士一起飄然而去,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歲月多少劫數,有個叫空空道人的家夥在尋找成仙之道,一天他正好經過這大荒山腳下的無稽崖青埂峰,突然看到一塊大石頭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字,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空空道人就從開頭看起來,發現這石頭原來是一塊沒能補天的廢物,變成了人形混跡人間。這塊石頭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帶進了紅塵,引向了彼岸。石頭上記載了它的來曆、投胎的地方,還有家庭瑣事、女孩子家的閑聊、詩詞和謎語,內容還挺豐富。隻是年頭和朝代就不清楚了。石頭後麵還刻著一段偈語,大概意思是:我沒那本事去補天,瞎混了人間好多年。這些都是我前世今生的故事,誰能記得給我好好傳說一番?


    空空道人看了一陣子,知道這石頭有一些來曆,就對著石頭說:“石頭老兄啊,你說的這個故事挺有意思的,想刻在這兒流傳千古。不過我覺得吧,一是沒具體的年代背景,二是沒那些治國安邦的英雄事跡,就幾個奇奇怪怪的女子,要麽犯傻要麽矯情,要麽有點小才華小善良。我就算抄了去,也算不上一本奇特的書。”


    石頭回答說:“師父您何必這麽傻!我想曆來那些野史寫的朝代,無非是借漢朝、唐朝的名義;不如我這石頭所記的不借這些套路,隻按照自己的事情和情理,反而新鮮特別。況且那些野史裏,有的誹謗君王和大臣,有的貶低別人的妻子女兒,奸淫凶惡的事多得數不清;還有一種寫風月的筆墨,那淫穢肮髒的內容最容易帶壞年輕人。至於那些才子佳人的書,開口就提‘文君’,滿篇都是‘子建’,千部書一個腔調,千個人一個樣子,而且最後都免不了涉及淫穢濫情。作者不過是想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豔賦,所以假造出男女兩個人的姓名;還一定會在旁邊加上一個小人搗亂,就像戲裏的小醜一樣。更讓人討厭的是‘之乎者也’,不是講道理就是拽文,很不符合情理,而且相互矛盾。我這大半輩子親眼見過的幾個女子,真心不比那些古書裏誇的厲害的角色差。雖然咱不敢吹牛說比古人書裏的牛人多,但是看看她們的故事,那也是能解解悶,提提神的。至於那些歪詩,嘿,也能逗得人捧腹大笑著喝酒呢。裏麵的悲歡離合,興衰起伏,都是老老實實按照事情的來龍去脈寫的,一點沒敢胡編亂造,免得離了譜。隻是希望大夥兒在喝多了醒來或者想躲個清靜、解解悶的時候,拿這玩意兒來消遣一下,不僅能翻出點新鮮感,還能省下不少精力,不用再去瞎忙乎那些沒影子的事兒了。師父您覺得呢?”


    空空道人一聽這話,心裏琢磨了好半天,又把《石頭記》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發現這上麵主要就是聊聊感情的事,記錄的都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沒有一點那些低俗的內容。於是他就從頭到尾抄了下來,讓這個故事流傳開來。從這以後,空空道人因為從空看到了色,從色產生了情,把情融入色,從色領悟到空,於是改名叫情僧,把《石頭記》改成了《情僧錄》。東魯的孔梅溪給它取名叫《風月寶鑒》。後來曹雪芹在悼紅軒裏,花費十年時間,修改了五次,整理了目錄,分出了章節,又給它取名叫《金陵十二釵》,還題了一首詩。這就是《石頭記》的由來。那首詩是這樣的: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至於那石頭上麵記著什麽人什麽事?聽我慢慢道來。那石頭上寫著:早年間地陷了東南角,那兒有個叫姑蘇城的地方,城裏頭有個閶門,那可是個熱鬧非凡的富貴地兒。出了閶門,有條十裏長街,街裏頭有條仁清巷,巷子裏有座古廟,因為地方小,大家都叫它“葫蘆廟”。廟旁邊住著個鄉紳,姓甄名費,字士隱,他老婆封氏是個賢良淑德的人。他們家雖然不算特有錢,但在當地也是數得著的名門望族。甄士隱這人性子淡泊,不求功名,每天就是賞花種竹,喝喝酒,作作詩,活得像個隱士。就是有點遺憾,都半百的人了,沒兒子,就一個三歲的女兒,小名叫英蓮。


    有一天夏天,天氣炎熱,士隱在書房裏閑得無聊,隨手扔了書,趴在桌子上打盹。迷迷糊糊中,他走到了一個不知道的地方。突然,他看到一僧一道走過來,邊走邊聊。


    隻聽那道人問:“你帶著這玩意兒,打算去哪兒啊?”那和尚笑著說:“你放心,現在正好有一段風流債要解決,那些風流債主還沒投胎呢。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把這東西混進去,讓他們去體驗體驗。”那道人又問:“最近這些風流債主又要來世上走一遭,不知道是從哪兒開始,到哪兒結束?”


    和尚說:“這事兒挺有意思的。因為當年這石頭,女媧沒用到,它就自己逍遙去了,到處玩。有一天,它到了警幻仙子那兒,仙子知道它有點來頭,就把它留在赤霞宮,叫它赤霞宮神瑛侍者。它常去西方靈河岸邊溜達,看到河邊有三生石旁長著一棵絛珠仙草,特別嬌嫩可愛,它就天天用甘露澆灌,這仙草才得以生長。後來它吸收了天地精華,又得到甘露滋養,就脫胎換骨,變成了個女子,成天在離恨天外遊蕩,餓了吃秘情果,渴了喝灌愁水。隻是因為它欠了澆灌的恩情,心裏總有一段解不開的情緣。它常說:‘我受了它的雨露之恩,卻沒有水可以回報。它如果投胎做人,我也跟著去,把我一生的眼淚都還給它,這樣就兩清了。’就因為這麽一件事,引得那些風流債主都要下凡,經曆一番幻境,那絛珠仙草也在其中。現在這石頭也該投胎了,我特意帶它去警幻仙子那兒掛號,讓它和這些情鬼一起下凡,了結這段緣分。”


    那道人說:“真是有趣,從來沒聽說過‘還淚’這說法。咱們何不也下凡去度化幾個人,那不是積德嗎?”和尚說:“正合我意。你跟我去警幻仙子宮裏把這事辦了,等這些風流債鬼下凡後,咱們再去。現在已經有半數落入了凡塵,但還沒完全集齊。”道人說:“那好吧,就跟你去一趟。”


    甄士隱聽了個明明白白,禁不住走過去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笑著說:“兩位仙師好呀。”那僧人和道士也趕緊回禮。士隱接著說:“剛剛聽仙師講述的因果緣分,真是世間少有,不過我有點笨,沒完全聽懂。如果仙師能不吝賜教,詳細講解一番,我洗耳恭聽,稍微開開竅,也許就能避免迷失苦海了。”兩位仙師笑了笑說:“這是天機,不能提前泄露。到時候別忘了我們倆,就能脫離苦海了。”士隱聽罷,不便再追問,就笑著說:“天機確實不能說,但您剛剛提到的‘蠢物’,能讓我見識一下嗎?”


    那僧人就說:“你要看這東西,咱們還真是有點交情。”說著就拿出那塊玉遞給士隱。士隱接過來一看,發現是一塊亮晶晶的漂亮美玉,上麵清清楚楚地刻著“通靈寶玉”四個字,後麵還有幾行小字。他正想仔細看呢,那僧人突然說“到幻境了”,就硬是從他手裏把玉拿走,和那道士一起走過了一個大牌坊,牌坊上寫著“太虛幻境”四個大字,牌坊兩邊還有一副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正想跟著走呢,剛抬起腳,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就像山崩地裂一樣,他嚇得大叫一聲,定睛一看,發現太陽火辣辣的,芭蕉也輕輕搖曳,夢裏的事情一下子就忘了一多半。嘿,瞧那奶媽又抱著我們的小英蓮來了。士隱一看,女兒出落得越發水靈,粉雕玉琢的,可愛得不行,趕緊伸手接過她在懷裏逗弄一番;接著還帶她到街上,看那些熱鬧非凡的廟會。


    正準備回家呢,突然看到一僧一道走過來。那和尚光頭赤腳,那道士瘤腿亂發,倆人都瘋瘋癲癲的,一邊揮著手一邊大笑大說著就走過來了。他們走到士隱家門口,看到士隱抱著英蓮,和尚突然大哭起來,還對士隱說:“你抱著這個命中帶苦、拖累父母的小家夥幹嘛!”士隱一聽,知道他在胡說八道,就沒理他。和尚還不甘心,一個勁地說:“給我吧!給我吧!”士隱有點煩了,抱著女兒轉身想進去。和尚卻指著他們哈哈大笑,嘴裏還念叨了四句詩: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懂了,心裏有點糾結,想問問他的底細。突然那道人說:“咱們不用一起走啦,現在就分開,各忙各的。三劫之後,我在北邙山等你,到時一起去找太虛幻境報到。”那和尚聽後直喊:“太好了,太好了!”說完,兩人就消失了,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士隱這時候心裏直犯嘀咕:這兩位肯定不簡單,得找機會好好問問他們,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他正那兒愣神兒呢,冷不丁兒看見隔壁葫蘆廟裏住的那個窮書生,姓賈名化,外號時飛,別號雨村的,走過來了。這賈雨村本是湖州人,出身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可惜他生不逢時,家道中落,親人散盡,就剩他孤零零一個人。在家鄉混不下去,就跑京城去考試,想混出點名堂來。自從去年到了這兒,就一直沒走成,暫且在廟裏湊合著,每天寫寫字,賣賣文為生,所以士隱經常和他打交道。


    這會兒雨村一見士隱,趕緊行禮,笑眯眯地問道:“老先生在這兒站著,是不是街上有啥新鮮事兒啊?”士隱笑著回答:“哪兒啊,剛才小女兒哭鬧,我帶她出來玩玩,無聊得很。賈兄來得正好,咱們去我小屋坐坐,一起打發這無聊的時光吧。”說著就讓下人把女兒帶進去,自己拉著雨村進了書房,小童端上茶來。倆人剛聊了幾句,突然家裏人來報:“嚴老爺來了!”士隱連忙起身道歉:“對不起,讓您久等了,請您稍坐,我馬上回來陪您。”雨村也起身讓道:“老先生您忙您的,我在這兒等會兒沒關係。”話音未落,士隱已經匆匆忙忙地出去迎接客人了。


    雨村在這邊兒翻翻詩書,尋個樂子,冷不丁聽見窗外有女的咳嗽聲。他趕緊起身往窗外一瞧,喲,是個丫鬟在摘花兒呢,模樣兒挺不錯的,眉清目秀的,雖然不是大美女,但也有那麽點意思。雨村看傻了眼。那丫鬟摘完花兒正想走,一抬頭,發現窗裏有個人:穿著破破爛爛的,雖然看著挺窮的,但身材魁梧,五官端正,還有那雙劍眉星眼,真是英氣勃勃。丫鬟趕緊轉身躲開,心裏尋思:“這人長得挺壯實,怎麽穿得這麽破爛呢?我們家可沒這樣的窮親戚。對了,他肯定就是老爺常提起的那個賈雨村,都說他‘不是一般人,老想幫幫他,就是沒機會。’”這麽一想,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兩眼。雨村見她回頭,以為這女子對他有意思呢,高興得不得了,心裏暗想:這女子必定是個有眼力的佳人,是自己在風塵中的知己。這時候,小童進來說前麵等著吃飯呢,不能久等,雨村就從側門溜出去了。士隱等客人散了,知道雨村已經走了,也就沒再去請他。


    中秋節這天,士隱家的團圓飯吃完啦,他趕緊又準備了頓飯在書房,一個人溜達到廟裏找雨村去。話說雨村自從那天看到甄家的丫鬟回頭看了他兩眼,就覺得自己找到了知音,心裏老想著呢。今兒個又是中秋,對著圓月更是感慨萬千,於是隨口吟了首五言詩: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眸。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


    雨村吟完詩,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的理想,唉,可惜一直沒遇到好機會。他不禁抓了抓頭發,仰望天空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又大聲吟誦了一對聯: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士隱剛好走過來,一聽這話就樂了:“雨村兄,你真是胸懷壯誌啊!”雨村趕緊陪著笑說:“哪裏哪裏,我不過就是隨便吟了句古人詩詞,沒想到您這麽誇我。”他好奇地問士隱:“老先生今天怎麽這麽高興?”士隱笑著說:“今晚是中秋,大家都說是團圓的節日,我看你住在和尚廟裏,肯定孤單得很。我就準備了點小酒菜,想請你到我家喝兩杯,不知道你樂意不樂意?”雨村一聽,立刻笑答:“您這麽看得起我,我哪敢不識抬舉啊。”說著,他就跟著士隱往書院去了。


    沒一會兒,茶喝完了,酒菜也擺好了,那酒菜美味得不用說。兩人坐下,先慢慢喝著酒,聊著天,後來就越喝越起勁,不知不覺就喝嗨了。那時候,街上到處都是音樂聲,家家戶戶都在慶祝,天空中一輪明月,光芒四射。兩人更是興致勃勃,一杯接一杯。這時,雨村已經喝得有點醉了,興致一來,就對著月亮抒發了一下感情,隨口吟了一首詩: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一聽,立刻興奮地大喊:“太棒了!我早就覺得兄弟你絕非池中之物,現在這首詩一出來,簡直就是一飛衝天的征兆啊!馬上就要飛黃騰達了,恭喜恭喜!”說完,他親自倒了一鬥酒慶祝。雨村喝完後,突然長歎一聲:“我這可不是酒後胡言,要說起時髦的學問,我也算是能混個臉熟。但眼下囊中羞澀,路費全無,京城又那麽遠,光靠賣字寫文章可到不了那兒。”


    士隱不等他說完,就拍著大腿說:“兄弟你咋不早說呢!我早就想幫這個忙了,就是每次見到你都沒提,不好意思冒昧。既然現在說了,我就算不是什麽能人,但‘義’和‘利’這兩個字還是認識的。明年正好是科舉考試,兄弟你趕緊進京,春榜一上,才不辜負你的才華。至於盤纏這些小事,我來解決,也不枉費你對我的看重。”說著,他立刻讓小童去準備五十兩白銀和兩套冬衣,還囑咐:“十九是黃道吉日,兄弟你可以買船西行了。等明年冬天你飛黃騰達了,我們再見麵,那可就太高興了!”雨村接過銀子和衣服,簡單道了個謝,並不放在心上,繼續喝酒聊天。不知不覺,夜已深,二人這才散去。


    士隱把雨村送走後,回家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大太陽曬屁股才起來。他想起昨晚的事,心想給雨村寫兩封推薦信帶到京城去,好讓雨村去拜訪那些官宦人家,找個地方安身。結果他派人去請雨村的時候,那家人回來告訴他:“和尚說,賈爺今早天沒亮就進京城了,他還留了話給和尚,讓轉告老爺,說:‘咱們讀書人不在乎迷信那一套,重要的是道理,所以沒來得及當麵告別。’”士隱聽了,也隻能作罷。


    轉眼間又到了元宵節。士隱讓家裏的霍啟抱著小英蓮去賞花燈。結果半夜霍啟要去解決個人問題,就把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等他回來抱英蓮時,人不見了!霍啟急得半夜到處找,結果天亮了也沒找到。他害怕得不敢回家,直接跑路去了別的地兒。士隱夫婦發現女兒一整夜沒回來,心裏就不好受了;派人去找,也是毫無音訊。他們夫妻倆半輩子就生了這麽一個寶貝女兒,一下子沒了,那心情糟糕透了,整日整夜地哭,差點連命都不要了。


    剛過了一個月,士隱身體已經不成了,他夫人封氏因為想念女兒也病了,天天忙於看醫生、占卜。沒想到三月十五那天,葫蘆廟裏頭炸供品,和尚一個不留神,油鍋裏的火就躥出來了,把窗紙給點著了。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是竹籬笆、木頭牆,真是命中注定要有這場災難,結果一戶接一戶,整個街道燒得跟火焰山似的。雖然軍民都來救火,但火勢已經太大,根本控製不住,燒了一整夜才熄滅,也不知道燒了多少家。甄家就在旁邊,早就變成了一片廢墟,幸好他夫婦和幾個家人沒受傷。士隱急得直跺腳,長歎不已。他和妻子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搬到田莊去住。可是近幾年災害連連,盜賊橫行,官兵四處清剿,田莊上也不安全。沒辦法,隻好把田地都賣了,帶著妻子和兩個丫鬟投奔他嶽丈家去了。


    他老丈人名叫封肅,老家在大如州,雖然家裏是種地的,但日子過得還挺滋潤。一看女婿灰頭土臉地回來,心裏就不大痛快。好在他女婿士隱還揣著點賣地得來的銀子,就拿出來讓他隨便買點房子土地,打算將來有個謀生的門道。封肅就這邊買點,那邊賺點,給了他一點薄田和破舊的屋子。士隱是個讀書人,對種地啥的不在行,硬撐了一兩年,結果越來越窮。封肅一見他就說些不疼不癢的話,還在人前人後抱怨他不會過日子,就知道好吃懶做。士隱聽說了,心裏別提多後悔了。再加上前年受了驚嚇,又是氣又是恨,年紀大了,又窮又病,身體和精神都撐不住了,漸漸地看起來就像是要不行了。


    正巧這一天他柱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街上想透透氣,沒想到那邊突然冒出來一個瘸子道士,瘋瘋癲癲的,穿著破爛的麻鞋和滿是補丁的衣服,嘴裏還嘟囔著幾句怪話: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就迎上去說道:“你嘴裏一直說些啥?隻聽到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著說:“你要是真聽到‘好’‘了’這兩個字,還算你明白:要知道世上各種各樣的事情,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要是不了,就不好;要是想好,必須得‘了’。我這歌就叫《好了歌》。”士隱本來就是有天生聰慧的,一聽到這話,心裏早就領悟透徹了,於是笑著說:“先等等,讓我把你這《好了歌》注解出來怎麽樣?”道人笑著說:“你就請注解吧。”士隱於是說道:


    簡陋的房子、空蕩蕩的堂屋,當年可是滿床的笏板。枯草和枯楊樹,曾經是歌舞的場所。蜘蛛絲結滿了雕花的房梁,綠色的紗如今又在蓬草做的窗戶上。說什麽胭脂正濃、香粉正香,怎麽兩個鬢角又變成了白霜?昨天在黃土坡頭埋了白骨,今天晚上在紅紗帳裏躺著鴛鴦。金子裝滿箱,銀子裝滿箱,轉眼間變成乞丐被人人指責。正感歎別人命不長,哪知道自己回來就死了?教導有方,也保不準日後做強盜。挑選富貴人家,誰能想到流落到煙花柳巷!因為嫌官帽小,導致扛上了枷鎖。昨天可憐破棉襖寒冷,今天又嫌紫色的蟒袍長。亂哄哄的你剛唱完我登場,反而把他鄉認作故鄉。太荒唐了,到最後都是“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那瘋癲跛腳的道人聽了,拍著手大笑說:“解得貼切!解得貼切!”士隱就說一聲“走吧”,把道人肩上的搭褳搶過來背在自己身上,竟然不回家,跟著瘋道人飄飄然走了。這一下子,整個街坊都炸開了鍋,人們把這個新鮮事兒傳來傳去。封氏一聽到這個消息,哭得死去活來。沒辦法,隻能和父親商量,派人到處去找,但哪兒都沒有音信。沒辦法,隻能靠父母養活著。幸運的是,身邊還有兩個以前的丫鬟照顧她,她們三個主仆日夜不停地做些針線活,幫著父親維持家用。封肅雖然每天抱怨,但也拿她們沒辦法。


    這一天,甄家的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然聽到街上有吆喝開道的聲音。大家都說:“新的縣太爺上任啦!”丫鬟躲在門裏看,隻見一隊隊的軍牢快手走過去,不一會兒大轎裏抬著一個戴著烏帽穿著猩袍的官員來了。那丫鬟倒是愣了一下,心裏想:“這官員好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於是就進了房間,然後也就把這事丟一邊不再放在心上。到了晚上正準備休息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劈裏啪啦的敲門聲,好多人亂喊,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嚇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有什麽禍事,下回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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