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側靠著艙壁,滿身的傷口早已讓她疼到麻木,她壓根就沒有問過阿曼自己傷情如何。


    “我看過我哥的腿,怕是保不住。”她低低道。


    替她攏上衣裳,阿曼盡可能輕柔地扶她側躺下,不去觸及左肩上的傷。說實話,易燁是死是活,他並不在意;漢軍是輸是贏,他也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隻有眼前這個人。隻要她還活著,能這樣守著她,一切足矣。


    “你可看過自己肩的傷?”阿曼歎道,“比他的腿傷更重,誰砍的?”


    “折蘭王,”子青苦笑,“這刀換了他一條命,算起來還是我欠他多些。”


    “老邢說,再深一寸,左手就不能動了,你下半輩子便要成廢人。”


    子青仍是笑了笑,道:“挨那刀的時候,我就以為整條胳膊都得被卸下來,沒想到還能留著。”


    “這麽拚命做什麽,值得麽?” 阿曼溫柔地伸過手去,將子青麵頰上幾縷被汗浸濕的發絲掠到她耳後。


    “那時候是實在沒法子了,我沒想那麽多。”子青還是記掛著易燁,抬起身子,“我哥的腿,傷了筋絡,我得去瞧瞧他。”


    “你現在絕對不能動,若是傷口再裂開,我寧可把你打昏過去,不與你說笑。”阿曼強按住她,安慰道,“邢醫長的醫術不是很好麽,有他給你哥診治,你別擔心。”


    子青心中卻是明明白白,苦笑:“此仗傷者甚眾,我哥不過是普通小卒,上頭還有校尉、曲長、官長……哪裏輪得到邢醫長來給他診治。”


    “我來想法子,必讓那老頭先給你哥診治。”阿曼輕鬆笑道。


    “當真有法子?”


    阿曼笑著點點頭:“自然當真,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好,你說。”子青忙問道。


    “待你傷愈,便隨我一塊離開,”昏暗的燭光下,阿曼緊緊盯著子青的臉,“……可好?”


    雨聲闌珊,點點滴滴,淒淒清清,子青沉默不語。


    “你本就不該在軍中,況且,此番出征,漢軍折損七成以上,你身受重傷,”阿曼勸道,“下一次,誰能料想到下一次又會是什麽狀況?”


    雨聲之中隱約所夾雜著幾聲壓抑的低咳,正是行至艙尾想透口氣的霍去病背抵著艙壁,隔著薄薄的木板,靜靜聽裏間的對話。


    “老大死了。”子青沒頭沒腦道。


    “不光是他,七千多名漢卒埋在那頭,回來領功封賞的人又是何人?”阿曼冷笑道,“霍將軍他會記得這七千多名漢卒的名字麽?他會記得他們長什麽模樣麽?他會記得他們都受了什麽傷,流了多少血麽?”


    良久,子青才道:“我,不能走。”


    阿曼皺眉,按捺下心頭的氣急,問道:“是為了你哥?他的腿傷我也看過,即使能保住腿,將來行走也多有不便。漢軍又豈會要一個瘸子,你哥是不可能再留在軍中。或者,你又是為了締素?”


    “不是。”子青緩緩搖了搖頭,此戰她非但沒有幫上締素,倒反過來是締素將自己的兵刃給了她,“你以為我不想走麽?我想,我恨不能此時此刻就遠遠離開,再不必持戟操戈,再不必看著同袍在生死搏命……可我不能走!”


    阿曼雙目痛楚,不解道:“為何?”


    “我的命,是七千多人墊出來的,沒他們,我活不了。我也記不得他們的名字,記不得他們長什麽模樣,更不知道他們受了什麽傷,流了多少血,可他們此行未做完的事情,我至少得替他們做完。”子青緩緩道。


    “頭一遭帶兵出征便折損七成以上,你還要跟著這樣的將軍繼續征戰?!”阿曼隻看見歸來的傷兵殘將,對霍去病的帶兵能力倍加質疑。


    “此役是絕地之戰,換做他人,隻怕是全軍覆沒。將軍他……”子青頓了片刻,才接著又道,“我信他!”


    靜謐的夜,雨水冰冷沁骨,霍去病背靠在艙壁上,將子青的話聽得再分明不過……


    麵對七千多具漢卒屍體,他尚能強忍住眼淚。


    而,此時此刻淚水終於無聲地滑落下來。


    經此慘烈一役,依然有人相信他,願以命相托。


    阿曼良久未語,默默地注視著她。


    “對不起,可我哥……”子青生怕他因此而不幫易燁,懇求地望著他。


    霍去病雙目暗沉,心中忖度,阿曼若拿此事為難子青,此人便不可再留。隻是僅僅將他逐出,又或是當做匈奴俘虜綁送長安,他尚須再做裁奪。


    “放心吧,天一亮我就去找老邢。”阿曼的手溫柔地拂過她的眉眼,“這事我會辦妥,你不用操心。你要留下便留下,我總是陪著你的。”


    “多謝你。”


    子青自是再感激不過。


    “等此間事了,你會走麽?”阿曼輕聲問。


    “會!”子青答得毫不猶豫。


    “到時候我帶你去處極好的地方,可好?”


    “好啊。”


    似乎子青的應承讓他歡喜不盡,阿曼深吸口氣,燦爛笑開,將她的手緊緊合在掌中。


    外間,任憑雨水打濕衣袍,霍去病隻是眉頭微顰,一動不動。


    待船靠岸,傷情嚴重的漢卒先安置在就近的醫帳中,輕傷者做簡單處理後送往別處。


    阿曼諸事皆不理會,徑直將子青抱入自己所住的醫帳之中。


    邢醫長又替霍去病換過一次藥,嚴厲喝止他騎馬的意圖,硬是把將軍塞入馬車之中,看著馬車方往長安方向而去。


    春雨綿綿密密反反複複地下著。


    醫營之中,每日都有重傷不治的人被抬出去埋掉,也有人在慢慢轉好。隨著霍去病回朝的日子越久,眾人的猜度也就越多……


    他們猜想著長安的模樣;猜想著那座雄偉輝煌奢華美麗的龐大宮殿;猜想著那位擁有天下的無上君主生得如何模樣。


    想得最多的,是這位君王究竟會給缺胳膊少腿的他們多少賞賜!


    殘破的身體,唯有豐厚可觀的賞金,才是他們來日生活的保障。


    長安的春雨,細軟綿綿,伴著輕柔的柳條拂過人麵,絲絲癢癢,不若隴西那般冰冷。


    未央宮中,皇後衛子夫,她又是霍去病的姨母,專門在自己宮中整治了一席家宴,連同衛青,衛少兒一並都請了來,為霍去病慶功。


    “表兄的傷可好些了?”


    衛長公主,衛子夫的長女,關切地問衛少兒,眼珠子還不時往長廊盡處張望著,等待著霍去病的身影。


    “多謝娘娘和公主記掛著,已經好多了。”衛少兒回道。


    衛子夫先悄悄扯了扯衛長的袖子,示意她舉止不可失了女兒家的矜持,才朝衛少兒笑道:“此間並無外人,妹妹莫要拘謹,即是家宴,便要如百姓人家一般不拘禮,才顯得熱鬧親和。”


    衛少兒含笑,喚了聲:“姐姐。”


    衛子夫笑著應了。


    “表兄怎得還不過來?”衛長急道,轉頭看見母親的薄責目光,撇嘴道,“是你說可不拘禮的。”


    衛子夫無奈一笑,拉過她手來,道:“急什麽,去病在陪你父王說話,咱們等等又何妨。”她轉向衛少兒,“妹妹,這次去病立下大功,聖上還說要在長安城裏選個離宮裏近的地方給他建府邸,比現下他住的起碼要大上四、五倍,想來就是在說這事呢。”


    “那豈不是和舅父家一般大!”衛長插口驚喜道。


    衛少兒麵上喜憂參半,道:“去病他這點功績,如何能與衛青相提並論,這麽大的府邸賞給他,隻怕又要惹得人說道。”


    “不怕!”衛子夫不喜她這般畏畏縮縮的模樣,“去病是真有本事,他出征之前,朝堂上不是也議論紛紛,說他靠得是我這個皇後姨母才能領兵。可你瞧瞧,他連破匈奴五大部落,斬折蘭、盧侯雙王,又繳獲了休屠祭天金人,這滿朝堂的人,誰還敢再說一個字。”


    “姐姐說的是。”


    衛少兒忙道,將麵上的憂色壓入心底。


    長廊盡頭,有宮女用小碎步急急跑來,立在台階下稟道:“大將軍、驃騎將軍在東雀門外求見。”


    “讓他們進來吧。”衛子夫道。


    “諾。”


    宮女離去不多時,衛青與霍去病兩人身影便出現在長廊之上,緩步走來。遠遠望去,兩人身量相差無幾。


    待近前來,衛長忙起身要向舅父表兄見禮,霍去病已在階下先向衛子夫行禮。


    衛子夫笑道:“免了免了,快過來讓姨母瞧瞧你,聽說是傷在左臂是不是?還疼不疼?”


    霍去病上前來,待衛青坐定,自己方在下首的案上坐了,含笑答道:“皮外傷,不礙事。”


    “沒事就好,你在外頭打仗,別說你娘,我也是整日懸心,”衛子夫笑瞅一眼衛長,“連這丫頭也天天往她父王那裏跑,打聽前方的戰報。”


    衛長含羞低下頭,又忍不住偷眼去溜霍去病。


    “讓姨母操心,是去病的不是,去病先向姨母賠罪。”


    霍去病自斟了杯酒,朝衛子夫一敬,滿飲而下。


    “這孩子真是大了……”衛子夫朝衛少兒笑道,“什麽賠罪不賠罪的,我還是頭遭聽他這般說話。”


    衛少兒望著自己的兒子,此番回來,他的變化顯而易見,話愈發見少,神態舉止倒隱隱看出幾分衛青的影子。此番他立下奇功,聖上零零散散的賞賜一撥接著一撥,卻從不見他有半分喜色。起先她隻道是他傷勢未愈,故而心情不佳,可直至他傷口痊愈之後,他仍是這番模樣。但凡有上門道賀的人,他一概推說尚在養傷,一個都不見。


    此時見他飲酒,她忍不住柔聲勸道:“你的傷才好,還是少喝點酒。”


    “你別老管著他,”衛青自斟著酒,在旁替霍去病說話,“讓他喝便是,男人喝酒不算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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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隻自笑了笑,並未說話。


    “去病表兄,我敬你一杯,賀你此番凱旋歸來,為漢廷立下大功!”衛長端了杯酒,娉娉婷婷地立起來,眉梢含羞帶笑,朝霍去病道。


    “多謝。”


    霍去病雖在笑,臉上卻不見絲毫喜色,幹脆利落地將酒一飲而盡。


    衛青深深注視著他,想說什麽,礙於其他人,終是未說出來。


    衛長見他將酒飲盡,心中歡喜,又好奇問道:“聽說我父王賞你府邸,是在何處?”


    霍去病怔了下,似乎未料到她會問此事……


    衛青替他答道:“府邸的事,去病已經推辭了。”


    聞言,衛子夫與衛長皆是奇怪,唯衛少兒暗鬆了口氣,覺得兒子做得對。


    “為何不要?”衛長不解。


    與此同時,衛子夫問的是:“聖上可有不悅?”


    衛青笑道:“去病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聖上聽了這話,豈會不悅。”語氣間,對霍去病該舉動也甚是讚賞。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衛長將這話反複在心中咀嚼兩遍,再望向淡然飲酒的表兄,腦中既有些糊塗又有些茫然,恍恍惚惚間覺得這個自己打小便認得的人,似乎隔了層霧水般遙遠。


    衛子夫聽了這話,方才放下心來,笑道:“去病有此大誌向,聖上自然歡喜。”


    聽到姨母所說“誌向”二字,霍去病在心中黯然自嘲,又斟了杯酒飲下,隻覺滿腹傷鬱無可排解,


    對霍去病愈發好奇,衛長問道:“我聽父王說,表兄在皋蘭山下與匈奴人打了一場極漂亮的仗,不僅以少勝多,還斬了匈奴雙王。表兄,你與我說說,匈奴人比漢軍多了幾倍,你是怎麽打贏的?”


    正是心中最痛之處,霍去病原想隻說“天幸”二字,話到嘴邊之際,眼前似又浮現出熹微晨光下的滿地黯淡絳紅,他遲疑了片刻,低低道:“是七千多將士拿命換來的。”


    “……嗯?”


    衛長一時沒聽清楚,待要再問,卻被衛青以目光製止,隻得不語,但心中甚為不解。她平日裏所見到的人,但凡有些好事,總想著不著痕跡地吹噓顯擺,可表兄為漢廷立此大功,怎得好像一點兒也不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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