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很清楚締素將要說的話,子青近乎認命地看著他,腦中茫茫然想著:斬了自己也就罷了,希望此事將軍不要遷怒易燁……


    “她其實是、其實是……”締素怒視著子青,咬著牙根,喉嚨哽咽,那句話卻始終無法衝口而出。說出來之後子青會落得什麽下場,他也清楚。


    霍去病微皺起眉頭,打斷他道:“……他其實是墨者後人麽?這我早就知道了。”


    墨者後人,締素其實並不很明白這四字意味著什麽。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因墨者大多武功高強,行事又另有一套法則,並不以國法為先,故而被劉徹下令嚴剿。子青的這一重身份對她而言確也是極為不利。


    子青仍看著他,目光中無一絲懇求,有的全是無奈。


    狠狠地再看她一眼,締素自喉嚨間低低地“嗯”了一聲,再未說什麽,決絕轉頭離開。


    “締素……”子青知道此時他定是難受萬分。


    “別叫我!我不認得你!”


    締素背著身子,大聲嘶吼道,隨即頭也不回地大步奔開。


    望著他背影消失在艙堂內,真切地感受締素承受的苦痛,子青隻覺得胸口被巨石所壓,氣悶難當,才盡力喘了兩口氣,淚水再也禁不住,一下子衝眶而出……不慣在人前流淚,她隻得舉袖擋住麵,任由淚水淌下,咬著牙一聲不吭。


    霍去病望著這個非一般倔強的少年,想著他在大漠箭雨中飛奔的身影,此時才知道他單薄的肩膀上竟扛著如此沉重的過往。心裏著實不是滋味,他也不開口去勸子青,隻靠在船舷上,一陣咳嗽之後,仰頭又灌了一口酒。


    “青兒……”阿曼等了半晌,禁不住擔心地喚了她一聲。


    “嗯。”子青放下衣袖的同時已擦幹淚水,強自平靜道:“……我沒事。”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酒囊又遞過來:“喝一口,會舒服點。”


    “卑職從不飲酒。”子青仍舊還是那句話。


    “有沒有人說你倔得像頭驢?”霍去病搖搖頭,無奈且心痛地看著她,“……傻小子,你以為自己能抗下一座山麽?”


    子青沒吭聲。


    阿曼伸出手接過酒囊:“我喝一口。”事實上,因心中鬱悶難當,他接連灌了好幾口,直至整個酒囊都空了。


    “你爹爹也是被李廣所騙,你該明白,這事怪不得你爹爹,更怪不到你身上!”阿曼順手把酒囊丟到一旁去,扳過子青肩膀朝她道,“你,根本不需要愧疚,更不需要拿自己的命來還他!”


    子青輕輕搖了下頭,道:“無論因為何種緣由,八百羌人是因為聽從我爹爹的話而送了命,我爹爹在當時沒有看破李廣意圖,終是難辭其咎。”


    阿曼深吸口氣,想繼續勸服她:“好,就算這其中有你爹爹的錯,你爹爹也已經自戕,以命相抵,足夠了!沒有人逼著你拿自己再往裏填!”


    “爹爹自戕,我知道他並不是想要以命相抵,他隻是太累,撐不下去了。”子青腦中重新浮現出血色夕陽下的那幕,靜靜道,“爹爹撐不下去的事,我替他撐著。”


    霍去病靠在一旁聽見這話,心中咯噔一下,偏過頭去咳得愈發凶猛。


    “你能撐到幾時?你有幾條命夠往裏填的?!”阿曼幾乎算得上是在懇求她,“這事根本不該你來抗,你別攬到自己身上!”


    子青朝他勉強一笑,問道:“阿曼,你是西域人,可聽說過我們中原的神話故事盤古開天?”


    “聽過,他是開天辟地的巨人。”阿曼道。


    “對,他是神話中的英雄,因為他用自己的身體撐開了天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便日長一丈,就這樣過一萬八千年,直到天極高,地極厚,盤古才累倒下來。”


    “嗯?”阿曼一時不解其意。


    “我爹爹說,盤古一輩子就做了這麽一件極簡單的事情,就是撐著,再苦再累也撐著……就這麽撐著,那就是頂天立地。”


    阿曼聽懂了,深閉上雙目,再說不出話來。


    霍去病也聽懂了,一聲不吭,船舷旁水聲潺潺,如雨聲一般。他恍惚間又想起那裏下雨時,子青在大帳內所說的話。


    ——什麽事才算份內之事?他問。


    ——命裏事。


    原來,這就是他的命裏之事,甩不掉,掙不脫,所以就這樣沉默地撐著。


    第二日仍是在船上,締素始終寒著臉,幾番交錯而過,都對子青視而不見,直至第三日清晨下船,也未和子青說過一句話。


    渡口便是來時上船的那個渡口,他們複進了旁邊的屋舍,一摞摞換下來的絳紅衣袍整整齊齊的擺在榻上等著他們。


    “浩然,把譚智的那套衣袍拿給他換上。”霍去病指著阿曼,淡淡道。


    施浩然心感不適,急道:“將軍,他怎麽能穿……”


    “譚智可沒你這麽小氣。”


    霍去病沉著臉,打斷他道。


    “我……”


    施浩然未再說下去,低頭尋出譚智的衣袍,在手中停留了半晌,待霍去病拍拍他肩膀之後,才不甚情願地遞給了阿曼。


    阿曼接過衣袍,倒也不急著換上,先端詳了下……


    “怎麽,你還忌諱?”施浩然沒好氣道。


    阿曼笑著搖頭,看著幹幹淨淨的袖口,道:“他是個喜潔之人吧?”


    施浩然愣了下,點了點頭,不自覺地放緩語氣,嘀咕了句:“你仔細著點穿,別給他弄髒了。”


    “嗯。”阿曼拿了衣袍,環顧下來四周,想尋子青。


    這邊,締素已更衣著甲,套上靴子,看見子青因不便仍磨蹭著未換裝,遲疑了片刻,默不吭聲地舉高換下的衣袍,好替她遮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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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青快手快腳地換好襦衣,立起身來,感激地望著他道:“締素……”


    “手衣還給你,這套衣袍靴子待我回去就換下來。”


    先把手衣丟還給她,締素別開頭狠狠道,壓根不再看她,大步出了屋子。


    子青拿著手衣,立在原地,心中百般滋味,終也隻能歎了口氣,開始著甲穿靴。不經意間,眼前一錯,阿曼正立在跟前。


    “原來你穿上漢朝鎧甲是這等模樣。”他伸出手來替她係緊鎧甲上的皮繩,笑道,“還挺精神的!”


    “你也是。”


    阿曼身量與譚智差不多,衣袍也甚是合身,如此穿著起來,一掃之前倦懶的模樣,確是精神。


    “可你們中原人的發式可實在不好梳。”阿曼道,他的發式一直是如西域人那般結成小辮散下來,如今要他束發盤起,著實有些不習慣,“你來幫我梳吧。”


    “嗯。”


    子青接過木梳,立起身來,阿曼就坐在榻上,感覺著她的手指在發間穿插而過,微微有些發癢,輕柔如風……


    更好衣袍,霍去病自裏屋掀簾出來,正看見這幕,皺了皺眉頭,朝阿曼道:“連頭發都不會梳,你到底還能幹什麽!”


    阿曼聳肩,笑得無賴。


    霍去病又盯了眼子青,想說什麽終還是沒說,沒奈何地搖搖頭,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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