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略略追擊了下四處逃散的刀客,由於地形緣由,沒追出多遠便被霍去病召回,紛紛聚攏過來探視施浩然與締素二人狀況。


    兩人皆在昏迷之中,幸而都還活著。子青迅速地替他們都檢查了一遍:締素尚好,都是些皮外擦傷。施浩然左肩頭挨了一記重的,雖傷及要害,可血流了不少。治外傷的藥都是現成的,子青半跪著替他清洗傷口,上藥,然後包紮妥當,回複她醫士本職。


    “這還有個活的?怎麽辦?”趙破奴繳了彎刀,把那暈厥的少年五花大綁,請示霍去病。


    霍去病瞧了兩眼,道:“我看他使彎刀還有些意思,綁了帶走。”


    “諾。”


    本是留下來照顧譚智的伯顏出現在沙丘頂,靜靜地,隻是望著這裏。霍去病餘光掃到,心中猛得咯噔一下,緩緩側轉身子,對上伯顏一動不動的身形。


    譚智!


    玄馬踱步過來拱了拱他,霍去病無意識地伸手去拉韁繩,卻拉了個空,隻得定神複拉過韁繩,翻身上馬,腦中空蕩蕩的。


    回到山丘那頭,能看見譚智無力綿軟地靠在行裝上,霍去病麵無表情地翻身下馬,沒站穩,踉蹌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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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柄還插在譚智的背上。


    伯顏在身後低低稟道:“開始我沒敢拔,怕他頂不過去,可沒想到……”他喉頭哽咽著,再說不下去。


    霍去病沒說話,點了下頭,緩緩半蹲下來,一手托起譚智的身子,另一手探摸到他身後的刀柄攥緊。那柄刀插得頗深,他拔了一下,隻褪出來小半截,譚智身體毫無生氣地顫抖了一下,溫熱的血自傷口處湧出,瞬間漫過他握刀的手。


    那瞬,霍去病的喉嚨似乎被某物死死地哽住,幾乎不能呼吸。


    不願讓譚智再受苦,霍去病手上猛地用力,譚智身體重重地一震,刀嘩一下被拔了出來,血順著他的衣袍直淌到沙地上,迅速滲入黃沙之中。靜靜站著旁邊的數人,皆是與譚智共處多年,彼此間熟悉地如同兄弟一般,見此情形其中幾人已忍不住墜下淚來。


    他輕輕將譚智在沙地上放平,看見趙破奴拿了打濕的布巾過來,方才起身,退到旁邊。


    趙破奴忍住淚替譚智擦幹淨臉麵,又替他將頭發也梳了梳……


    不遠處,子青牽著負著締素的馬兒緩步走來,眼前這靜默悲涼的場麵已讓她明白了一切。她沒有走近,隻是怔怔地看著,盯著譚智唯一露在人群外的那雙半舊革靴。


    “將軍……”趙破奴開口想請示,又知道這個問題著實太過為難。


    霍去病卻已明白他想說什麽,強壓下喉間的不適,用近乎平板的聲音道:“留一件他的隨身之物,取錦緞裹屍,就地掩埋。”


    說罷他便猛地掉頭走開,身後一片死寂。


    趙破奴呆立良久,才蹲下身子,想取下譚智懷中那對魚形玉佩。


    “別拿那個。”伯顏開口製止,“那是他留著定親用的,你別拿……”說到此處,他眼圈立時又紅了,忙舉袖胡亂擦了擦,才接著道,“他一個人躺在這裏,孤零零的,就讓這玉佩陪著他吧。”


    趙破奴點了點頭,複把玉佩放了回去,另取了譚智貼身匕首。


    旁邊有人低低道:“真的就埋這裏了?……以後便是想找都找不到了。”


    “別說了,將軍下的命令,你以為將軍就不難過。”


    “……”


    錦緞是現成的,用了一整匹的錦緞,一層一層將譚智包裹起來。


    坑也已經挖好,趙破奴剛要去抬譚智屍身,忽被一人沉默著搶在前頭,正是霍去病。以超乎尋常的細致將譚智在沙坑放平整,霍去病方才躍出坑外,看著一捧捧黃沙傾斜而下,將譚智徹底隔絕在他的視線之外。


    不期然,隴西街頭駢宇騫的那句話在腦中回蕩著——““我的兄弟們都躺在大漠裏,這裏離他們近些,我心裏踏實。”


    現在,我的兄弟也躺在大漠裏了,霍去病茫茫然地想著。


    駝隊重新出發,一步一步地離開譚智安睡的地方,大漠之中風沙瞬變,即使他們再回來,也不可能再找到他。


    子青在馬背上,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漠漠黃沙,仿佛能聽見譚智的聲音“就這個小雞崽子,掉鍋裏頭也沒人吃啊……”


    她深閉下雙眼,轉回頭,催動馬匹前行。


    這日,直走到月上中天,將軍才下令停下歇息。眾人皆無胃口,卸了貨,喂過馬匹駱駝,便各自或坐或躺或靠,安靜無語休息。


    這夜的站哨,竟未再派遣到子青頭上。


    給締素喂了幾口水,看他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子青半靠在駱峰上,也合目休息。


    風自夢中呼嘯而過。


    鮮血自地上黃沙中慢慢滲出。


    血越來越多,泊泊流動,在地上蜿蜒出一棵血紅的樹。


    這棵樹的枝椏漫上她的腳背……


    子青驟然自夢中醒來,大口大口喘著氣,驚魂未定。


    “做夢了?”


    有人在近旁低低道。


    子青側頭,這才發覺將軍不知何時坐在了她旁邊,他們倆靠得是同一頭駱駝。


    霍去病雙目很亮,看得出毫無睡意,瞥了她一眼後便自顧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然後隨意把酒囊遞過來:“來一口。”


    “多謝將軍,卑職從不飲酒。”


    倒也不逼著她,霍去病收回手,低咳兩聲,仰脖又灌了兩大口,然後酒囊就空了。


    子青探身看了看躺在另一旁的締素,用手背試了試他額頭溫度,輕舒口氣。再輕手輕腳走到施浩然旁邊,依樣試了他的溫度,燒得燙手,忙用濡濕的布巾敷在他額頭上,再替把脈。


    旁邊伯顏驚醒,低聲問道:“要緊麽?”


    “燒得有些高,不過隻要撐過今晚,大概就不要緊了。”子青同樣低聲回答。她伸手找到施浩然右肩頭對應傷處的位置,以指用力按下,施浩然低低呻吟了一聲,子青知道所壓之處正是痛點所在,遂壓住不放。


    過了半晌,伯顏詢道:“要這樣壓多久?”


    “半個時辰以上,越久越好。”


    “我來吧,你去照顧那頭的小家夥。”伯顏撐起身子,挨到施浩然旁邊。


    子青遲疑片刻,伯顏已擋開她,依樣用手指按在施浩然的右肩上。她又換過一塊敷額頭的濕布巾,方才躡手躡腳返回去。


    “浩然怎麽樣?”霍去病問道,聲音有些低啞。


    “他在發燒,脈搏雖急,但健而有力,撐過今晚,應無大礙。”


    霍去病點了點頭,朝締素努努嘴:“他呢?”


    “他身上傷都不礙事,是受驚過度。”子青望著締素,低道,“他,畢竟還小。”


    霍去病未再吭聲,過了良久,才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我記得墨家明鬼,你也相信有鬼魂麽?”


    “嗯。”


    “見過?什麽樣?”


    “沒見過……”子青半仰起頭,望向黛藍蒼穹,輕輕道,“可我知道他們在,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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