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回見麵時比起來,柳餘身形更削瘦,臉色更蒼白了。


    明明是十九歲的少年郎,柳文柏身高七尺,骨豐肉均,柳餘瘦成了一把骨頭,看著都沒有石霄月塊頭大。


    想著這個人,九成可能是自己的親哥哥。


    柳長安有些心疼了。


    前世今生,柳家待她涼薄,待柳餘,又何曾好過呢?


    “我這裏有果子,你吃嗎?”


    柔白帶著些薄薄繭子的手,遞過來紅紅的果子,上麵滴著些溪水,又紅又脆,看著就是酸甜可口。


    柳餘無聲接過來,用手擦了擦,猶豫兩刻,小小的咬了一口。


    他……是個廢人。


    貼身伺候他的管事嬤嬤,背地裏常說他是吃白食的,隻會拖累人,眼看就要及冠了,不能給母親掙誥命,掙名聲,反到要拖累她。


    母親偶爾回來見他時,也是長噓短歎,眼裏流泄出來的鄙薄和嫌棄,讓他每每恨不得沒出生過。


    至於父親,父親……


    柳餘神情恍惚,眼睛裏的光芒消失,好像突然心如死灰了。


    季奶娘看著,心裏‘咯噔’一聲,暗叫不好,大少爺每回露出這個神情,就是又想自盡了。


    “少爺,你在家裏,不是時時念叨柳姑娘和石姑娘嗎?如今見了,倒要好好親近親近啊。”


    最好拐個回去成親,免得總想著自盡。


    “是啊,你既然出來跟我們頑了,就要說話啊,總跟個悶葫蘆似的,有什麽意思?”石霄月甜聲。


    柳餘跟她一樣,身上都有殘缺,斷腿醜臉,誰都不至於瞧不起誰?


    石霄月在他麵前,倒是很放得開。


    “我……”柳餘沉鬱著,開口要說‘我想死’,可是,抬頭看見柳長安關切溫暖的神色。


    突然,他眼窩一熱。


    上回遇見時,他聽過兩個姑娘跟奶娘談過來曆,明明,他和石霄月是一樣的人,陰溝裏的老鼠般,被親人排斥、厭惡、看不起。


    將心比心,他跟石霄月是相同的。


    但不知為什麽,他卻覺得柳長安更加親近,仿佛,仿佛,她身上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吸引著他,讓他忍不住靠近。


    或許,這是血緣的力量。


    柳長安看他的眼神,也越來越柔軟,“柳公子,你這麽坐著累不累,要不,也下來坐在油布上吧,這裏有棉墊子,更加軟些。”


    柳餘側頭,眼神一暗。


    季奶娘聞言,趕緊道:“不用不用,柳姑娘,我們少爺做的輪椅,用得上好木料,裏麵又有鵝毛,坐著極軟不傷腰,上下也便利,除了台階,就連沙子地和碎石路都能走過去呢。”


    “哦,那麽厲害啊,我記得這輪椅是柳公子自己做的?果然是好本事!”柳長安驚聲,笑著道:“比魯班在世,也不差什麽了!”


    季奶娘極喜歡聽人誇柳餘,口中推辭著‘不敢比,不敢比’,臉上堆滿了笑意。


    皺紋都出現了。


    “哪有不敢比的?我聽我家大熊說,柳家莊前些日子播種的時候,柳公子改良了新的筒車,附近幾個村子播種的速度快了一倍呢!”


    “若是推廣開來,可是大功德!”石霄月出聲。


    季奶娘笑得更高興了,不在那麽客氣,她道:“柳姑娘,石霄月,我家少爺的本事……別的老婆子不敢說,做這些小機關、小東西,卻是極厲害的,我們老爺名下的田地,都比旁處糧產多呢!”


    “佃戶過得也好,又省力量又能存下糧,聽說,家家都供著我家少爺的長生牌位哩!”


    石霄月和柳長安聞言,連聲誇著。


    “這樣的好本事,光宗耀祖呢!”


    氣氛一時,熱鬧無比。


    柳餘靜靜的看著,她們在誇自己,自己應該高興的,可是總覺得隔了層紗般,不真切的同時,心裏針紮般的疼。


    外人都能為他的功績喝彩,為什麽父親和母親永遠都看不到?


    他讓家裏的良田,增產五成,也是個吃白飯的?


    因為他是個瘸子?


    但他瘸了,明明是因為,因為……


    “我父母不會覺得光耀的,他們討厭我,從我生下來就不喜歡我,我的腿,就是我被父親打折的!”


    山穀裏的歡聲笑語,瞬間停滯。


    石霄月不敢置信地瞪圓眼睛。


    柳長安心尖兒都顫了,“什,什麽?”


    柳國公親自打斷了柳修的腿?


    “不是不是,姑娘們別誤會,是,是小時候少爺淘氣,要自己跑進城裏玩,老爺知道了,怕他出事,出手重了些,誰成想?誰成想就,就,嗚嗚嗚,嗚,就……”季奶娘說著,眼裏掉下淚來。


    那陰陽差錯的,提起來心都疼啊!


    “我沒淘氣,父親和母親去城裏看燈,我跟著他們,身邊有小廝~”柳餘低聲。


    削瘦臉龐浮出痛苦。


    柳長安腦子‘嗡嗡’直響,滿心剩下一個念頭。


    柳國公,因為害怕柳餘進城,被人發現破綻?所以,所以把他的腿打折了?


    宋氏的親生兒子,她的哥哥,從親生母親身邊被換走,囚禁般的活著,鄙視辱罵裏長大,還,還被親爹把腿打斷了?


    “什,什麽時候的事?”


    她顫聲問,眼窩都是紅的。


    “少爺那時也,也才四歲,老爺下手太重了。”季奶娘哽咽。


    柳長安在忍不住,一把抱住柳修,睫毛一顫,眼淚順勢而下。


    她的哥哥,她的親哥哥,在她和宋氏都不知道的地方,受了那麽多的苦!!


    柳修!!


    柳修!!!


    你好狠的心!


    ——


    柳長安抱著柳餘,哭成一團。


    陵香穀,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樹後,夏木氣急敗壞,雙眼猩紅地詛咒著,“賤人,柳長安,你這個賤人,我還在爹娘麵前替你說話呢,你,你果然是攀上高枝兒了!!”


    “那個死瘸子,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他,他,他哪裏比得上我!!”


    想起跟蹤熊楨時看到的柳家莊,高門大院,三進大宅,跟國公府比,肯定是天差地別了,然而,柳長安一個奴婢,要能嫁進這樣的人家做少奶奶,哪怕跟個瘸子,日後也是穿金戴銀,比嫁他強得多!!


    “混帳,賤人,水性楊花!!!”


    比不上別人,不免越想越氣,夏木再不想看了,恨恨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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