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夜色中,一匹駿馬風馳電掣般離開京師,奔向遼東。


    楊鎬坐鎮沈陽城,遙控四路大軍和輔助部隊。


    限令杜鬆、馬林、李如柏、劉鋌四路兵馬於三月初二之前,務必會師於建奴老巢赫圖阿拉。


    一同發起總攻,天兵大至,玉石俱焚,絕對不得有漏網之魚。


    明軍各路官兵部署就緒後,原定二月二十一日出兵。


    但由於十六日開始降大雪,隻好推遲出兵日期。


    正月十九日夜,朝廷特使到了沈陽,向楊鎬傳達皇帝旨意:


    "原定軍事行動暫停,各部人馬原地待命。"


    楊鎬:"是暫停,還是不打了?"


    特使答道:"不知道。"


    楊鎬又問:"糧草何時到?"


    特使答道:"不知道。"


    楊鎬又問:"將士們催問欠餉十分急迫,餉銀何時可到。"


    特使答:"不知道。"


    楊鎬十分錯愕,好不容易來一個特使,卻一問三不知,這都是什麽事啊!


    他派人去請駐紮在廣寧的巡撫周永春、駐紮在遼陽的巡按陳王庭前來商議。


    聽見進攻暫停了,糧草、餉銀漫無著落,二人都是滿臉驚疑。


    周永春憤憤然說道:"朝廷主事者真是莫名其妙,十幾萬大軍扔在前線就不管不問了,這究竟是準備幹什麽呀?要打,就速發錢糧來。不打,就指示下一步怎麽辦?什麽叫暫停?停得下來嗎?"


    陳王庭問道:"是不是準備和議?"


    楊鎬道:"和議不可能,朝廷拉不下這個臉,朝野公議也不會答應。"


    周永春:"那究竟是什麽意思啊?“


    在朝鮮之役之後,楊鎬就被棄用了,本以為這一輩子就這樣了,都萬萬沒想到,在七十多歲趕鴨子上架收拾遼東這個爛攤子。


    李如柏快七十了,杜鬆、劉鋌快六十了,馬林最年輕,也有五十多了。


    楊鎬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拜會李如柏,問他這仗如何打。


    李如柏在遼東摸爬滾打幾十年,深知努爾哈赤已成巨患,兩手一攤,"走一步看一步,自求多福吧。“


    遼東的軍事行動被緊急叫停了,在南京國子監任職的熊廷弼接到朝廷緊急征召令,星夜趕赴京師。


    他不知道征召所為何事,但如果有機會麵聖,一定要揭發高淮、趙楫、李成梁在遼東的種種倒行逆施。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都在為努爾哈赤推波助瀾,對今日的遼東奇禍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乾清宮中,朱翊鈞慵懶地坐在龍椅上。


    常浩在太監的導引下,走了進來,施了禮,便恭恭敬敬地垂手肅立著。


    他今天著實將自己好好倒飭了一番。


    帽子戴得周正,胡子剪得齊整,因為睡得很足,兩隻眼睛格外精神,全無往日萎靡困頓。


    朱翊鈞懶洋洋說了聲:"坐吧。"


    常洛謝了座,小心翼翼坐下,趁著朱翊鈞打盹的間隙,端詳了一番。


    隻見他眼窩深陷,眼袋發黑,兩腮垮垮,花白胡子很長。


    朱翊鈞十歲登基,十六歲大婚,二十歲時,實際上的監護人張居正死了,從此之後成了無人管束的脫韁野馬。


    為了樹立權威,他先驅逐了馮保,然後清算張居正。


    他並非庸碌之輩,在獨立處理朝政的最初幾年裏,常常顯示出勵精圖治的英才之氣。


    為了求雨,可以來回步行幾十裏,毫無倦怠之色。


    大小朝會無不親臨,朝講也十分認真仔細。


    在用人方麵強調實績,不拘泥於資曆,起用了一大批人。


    對國計民生之事也極為關注,勸農勸桑,興修水利,整修道路。


    照這樣發展下去,朱翊鈞應該是一代明君,至少也是個守成之主。


    再加上有張居正改革打下的堅實底子,政治清明,府庫充盈。


    隻要不作死,明朝的國運應該會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樣子。


    然而從萬曆十五年開始,畫風突然變了。


    一開始是偶免朝會,後來經常性不上朝,再後來奏疏不答,一概留中,再到後來長年累月不見內閣大臣,連缺官也懶得補了,再到後來郊廟祭祀也懶得親臨,派勳貴代祭了事。


    朱翊鈞每夕必飲,每飲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違,輒斃杖下,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酒蒙子。


    萬曆二十四年,仁聖皇太後崩逝,朱翊鈞派英國公張惟賢前往祭奠,借口是病了,不能動彈。


    舉朝為之嘩然。


    朱翊鈞的確是沉迷酒色把自己的身體搞壞了,終日萎靡不振,打了半刻鍾盹,又回過來一點精神,懶洋洋問道:


    “老祖宗還說些什麽,想起來沒有?"


    常洛故意吊他胃口:"老祖宗說了很多,但兒臣實在愚鈍,能記得的廖廖無幾。"


    朱翊鈞不禁露出失望之色,"想了一夜,還沒想起來嗎?“


    常洛歪著頭沉思半晌,說道:"想起來了!"


    朱翊鈞:"快說!“


    曆史上,為了平定努爾哈赤反叛,朝廷在遼東經年用兵,耗費極其巨大。


    為了填補這項虧空,朝廷加征了“遼餉“,南方土地肥沃,老百姓勉強還能忍受。


    尤其是陝西,一省供養三座軍鎮,五家藩王,負擔己極其沉重,每年攤派的四十餘萬兩的遼餉,成了壓垮陝西的最後一根稻草。


    朱翊鈞死後七年,陝西全境暴動,高迎祥、張獻忠、李自成、羅汝才紛紛揭竿而起。


    為了蕩平規模龐大的民變,就得調動大軍征剿,於是又加征“剿餉“;


    官軍死傷慘重,又得大規模征兵,於是又加征"練餉"。


    西寇東奴如同兩根絞索,緊緊勒在明朝脖子上。


    加征"遼餉"就是飲鳩止渴的自殺行為,不僅激起了民變,而且催生了一個吸血鬼集團——


    "遼餉集團"


    他們希望遼東戰局永遠也不要結束。


    常洛不願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說道:"老祖宗說了,遼東戰事突起,千裏運糧,是個沉重的負擔,軍餉從何處出,大有學問。


    倘若一味加餉於小民,無異於挖肉補瘡,恐怕外患未除,內亂就己生起來了。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向小民加餉。"


    朱翊鈞道:"不加餉,餉從哪裏出?"


    來錢的地方多了,為什麽偏偏要摁住最貧苦的老百姓往死裏薅?


    那些富可敵國的藩王、勳戚、海商、鹽商、大地主,前些年貪得盆滿缽滿的礦監、稅監,不該割肉嗎?


    但常洛不敢照直說,撓撓頭,道:"這個麽,老祖宗沒說,但是老祖宗說了,不許加餉,不然老祖宗不依。"


    朱翊鈞冷哼一聲:“老祖宗還說了什麽?"


    常洛答道:"老祖宗說,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我在明,賊在暗,要千萬小心有人吃裏扒外,泄露軍情。這種人是最危險的,一定要揪出來,不然禍患就大了。尤其是要小心遼東將門,肯定和建奴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遼東最大的將門就是李家,正是自己一手養大的,朱翊鈞倒吸一口涼氣,"老祖宗真是這麽說的?"


    "是!"


    假如朱翊鈞問內奸是誰,常洛便要指認李如柏了,即便不能將其拿下,也要將其調離。


    可是朱翊鈞頓了頓,絮絮叨叨說開了:


    "我老了,腿腳無力身子發虛,這些奏折看得我頭暈眼花,心煩意亂。你已經三十好幾了,也做了二十年太子,要不今後就你就監國吧。“


    朱翊鈞一向嗜權如命,常洛疑心這就是在試探,趕緊推辭:“兒臣才具平庸,隻想躲在大樹底下乘涼……"


    朱翊鈞麵有慍色,"哼!倘若我明天就死了,你怎麽辦?“


    常洛趕緊跪下,“父皇長命百歲!"


    \"胡說,世上哪有人能活百歲!


    \"兒臣願均給父皇三十年陽壽。\"


    或許是被這句話觸動了,朱翊鈞竟然笑了笑,說道:"如今建州反了,錢糧兵馬一團亂麻,實在令人心煩。從明天起,你先到乾清宮中學著看折子,過上一年半載,我再封你為監國。"


    聞言,常洛己經能夠確定,這不是圈套,但他還是要例行客套:


    "兒臣愚鈍庸懦,不能為君分憂,不能為父解愁,但在父皇身邊抄抄寫寫還是幹的來的,監國卻是萬萬不能的。“


    朱翊鈞揮揮手,“我倦了,明天早點來。"


    常洛應了聲是,腳步沉重地走出乾清門,暗暗盤算著怎麽帶領這個國家躲開薩爾滸慘敗這場彌天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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