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爾覺得,再沒有比他更慘的天崩開局了。


    神神叨叨的渣爹,神出鬼沒的老媽,發育遲緩的小妹,還有年紀輕輕卻要扛起整個精靈族的他。


    半獸族與火族的戰爭一連打了五年。


    這天他熬完不知道第多少個通宵,終於走出政務廳回到精靈王宮殿,坐在餐桌前,享受一頓美味的早餐。


    他那頂著一身新鮮露水草皮的爹忙裏忙慌地回來了。


    像爛在森林的植物,突然成精爬出來,嘴裏還念念有詞:“發芽了發芽了,是她,我要去收拾幹淨才能見她,她最喜歡我的臉了。”


    伴隨他上樓,樓上像遭了災難一樣,“劈裏啪啦”一陣雞飛狗跳。


    艾瑞爾:“……”


    他的渣爹一直都這樣,偶爾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是自己頹喪地出現在宮殿的任何角落。


    那副被拋棄的可憐樣子,仿佛全天下的苦都叫他一個精靈吃完了似的。


    嘴裏念叨著什麽——


    “漫長的壽命,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嗎?”


    “為了活下去,我做了那麽多錯事,傷害了那麽多精靈。”


    “如今死卻變成一種奢求。”


    艾瑞爾熟視無睹地把餐盤裏的果蔬吃幹淨,用餐紙優雅地拭去留在嘴邊的汁水。


    他矜貴自持,成熟穩重。


    從筆挺袖口上的金絲盤扣,到包裹根根手指的雪白手套,每一處細節都代表著精靈族的最高文明。


    其實,即便渣爹從不說,他也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他走上二樓,一身水汽的渣爹已經收拾得花枝招展,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手裏拎著除草的鐵鏟、遮雨的小傘、還有……一大桶的植物助長藥水。


    艾瑞爾忍不住提醒一句:“那麽大一桶,全灌下去會把樹苗燒死。”


    他渣爹一愣:“那要澆多少?”


    “幼苗的話,一滴就夠了。”


    “那也太慢了……”渣爹喃喃自語兩句,還是拎著一整桶走了。


    艾瑞爾也不勸,主打一個放下助爹情節,尊重渣爹命運。


    他來到小妹的房間,她軟軟糯糯一小隻正躺在小床上,肉嘟嘟的小臉酡紅,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額頭貼著降溫的涼貼。


    嘴裏不知從哪兒咬來一個毛線球,像叼了個奶嘴一樣。


    對,她最近在戒奶嘴,綠精靈說,五歲的人類小孩如果再叼奶嘴會嚴重影響口腔發育。


    於是,他們渣爹就把奶嘴給她全扔了,完全不懂什麽叫循序漸進。


    小妹哭了三天三夜,之後就發起了燒,綠精靈看了說是喉嚨哭傷了,發炎引起的。


    艾瑞爾把濕漉漉的毛線球從她嘴裏揪出來:“這個東西不能吃,笨死了。”


    “她不是笨。”溫柔的女聲從耳畔響起,使艾瑞爾渾身一震,“隻是人類天生的生長周期緩慢,讓她發育比你慢得多。”


    他看到一隻半透明散發柔和光芒的手,輕輕撫摸在樂樂的臉頰上,極盡柔情與愛意。


    是了,他那神出鬼沒的老媽。


    她觸碰不到任何實物,就像光影一樣,一襲聖潔飄揚的白裙,猶如天使降臨。


    其實,她經常出現在他們身邊。


    在他疲憊得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在他對父母思念到極致的時候,在他小有成就為自己開心的時候……


    但很奇怪,他跟小妹都能看到老媽,唯獨那個渣爹看不到。


    守著一棵樹發神經。


    “您怎麽來了?”艾瑞爾不自覺板正身形。


    老媽眉心染上憂愁:“她發燒了一整天,我有些擔心。”


    過一會兒,她又施施然飄過來,把手虛虛放在他的手臂上:“艾瑞爾,你不需要很強大,不需要很漂亮,隻要健康快樂就好了。”


    “……”


    有那樣一個渣爹,很難健康快樂吧?


    艾瑞爾:“您的美好希望還是寄托於妹妹吧。”


    他隨口一吐槽,沒料,竟眼睜睜看著她,詞也不變一句,隻換了樂樂的名字對著樂樂又說了一遍。


    艾瑞爾:“……”


    而他發育遲緩、軟弱肌無力的妹妹懵懂地睜開眼睛,把媽媽的手指吃進了嘴裏。


    好蠢……


    好好好,妹妹是親生的,他是撿來的。


    這是怎樣的一家人啊。


    不過幸好他早已認定,得不到父愛和母愛也無所謂,畢竟在精靈國度,有父親母親才像個異類。


    他的責任不在這兒。


    他會努力成長得非常強大,不再讓災難降臨於精靈族。


    一直以來,他也是這樣做的,他憐憫萬物,有一顆仁慈沉穩的心,又同時清醒冷漠,要麽不出手,要麽收人頭。


    他不需要愛。


    精靈們的尊敬和愛戴,足夠成為他信仰的養分。


    這種思想發生轉折,是在一年後的一場意外裏。


    半獸人族與火族決戰,他也親征戰場,本來這是場必勝的戰役。


    但沒料到矮人族竟分不清局勢,去抱火族的大腿,在戰役中突襲了精靈族。


    艾瑞爾帶領精靈們奮戰到最後一刻,無數精靈倒下,隻有他還在硬撐著,但他知道自己也撐不了多久了。


    他的身後就是懸崖,後腳跟已經踩到了邊緣上,踢落幾粒碎石塊。


    如果自己死在這兒,他也不覺得失敗。


    倒下一個他,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偉大的精靈勇者站起來,精靈族就是這樣,曆經千秋萬代,生生不息。


    隻是……


    他想起記憶裏弱小的妹妹。


    除了他,誰還會願意照顧她呢?


    他倒了下去。


    在那短暫的瞬間,艾瑞爾並未感到恐懼,反而出奇的平靜。


    耳邊的風聲逐漸變得遙遠,戰鬥的喧囂也被衝散,隻剩下心髒的沉穩跳動。


    霞光璀璨,金紅的天空與遼闊的大地銜接成一副畫。


    而他則與天地融為一體。


    他閉上眼睛,感受到超脫生死的寧靜與和諧。


    然而,就在他即將觸及深淵的瞬間,一隻熟悉的手緊緊拉住了他。


    他睜開眼,隻覺得心魂一震。


    那是媽媽的手。


    瑩白的透明的,此刻卻實質地抓住了他。


    媽媽烏黑的長發在身後飄揚著,她還是那樣溫柔,彎彎笑著的雙眸裏是數不盡的寬容。


    “你看上去有些累了,艾瑞爾。”


    “……”


    “沒關係哦,你可以隨時休息的,即便是後退也沒關係。”


    那一刻,艾瑞爾的心仿佛被涓涓溪流衝洗。


    他眼眶酸澀泛紅,溫熱的東西流淌下來。


    原本冷漠和疏離像無機質金屬一樣的心髒,被一種全新的情感取代。


    “媽媽……”他呢喃喚出聲。


    自立貫了的孩子,盡管命懸一線,也怕嗓音裏的依賴會給別人造成負擔。


    媽媽微微一笑,將他拉上懸崖,像對待小妹一樣溫柔地撫去他臉上的血痕:“不要怕,媽媽和爸爸一直在保護著你哦。”


    塞繆爾坐在懸崖邊上,遠眺向戰場。


    這是他自出生來,第一次生出呆滯的情緒。


    天地被茫茫冰雪覆蓋,呼嘯的狂風將枯草和樹幹攔腰截斷。


    火族和矮人族不是被凍死在地上,就是被風雪追趕得節節敗退,丟盔棄甲而逃。


    而風暴的中央,是一道破破爛爛的影子。


    “就這麽想去死是嗎?你們知道有人想死卻死不掉是多麽痛苦的感受嗎!”


    “賞賜給你們的,戰爭販子!!”


    他的渣爹雙眼冒著猩紅的血光,嘶吼聲中,風暴變得毀天滅地。


    艾瑞爾被凍僵了,或許是被攝住了。


    還是母親無奈的聲音將他拉回神來:“他現在有點粗魯,但以前,可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精靈。”


    *


    戰爭過去了,一切又都變得其樂融融,歡聲笑語。


    艾瑞爾覺得自己變了,仍是通了好幾個宵,清晨坐在餐桌前優雅地用餐。


    樓上傳來“噔噔噔”的跑跳聲。


    穿著亮色短袖短褲的妹妹跑下來,她腳踩泥地靴,手拎粉紅小鐵鍬,後麵跟著精神萎靡的渣爹。


    她似乎永遠不知道煩惱是什麽,快樂地抱著一捧鮮花放在高台的畫框前。


    “媽媽,忌日快樂!”


    “我去幫爸爸一起給您除草了哦!”


    那是一張精靈們一起食用晚餐的大合照,所有精靈臉上都洋溢著幸福與快樂,最中央是老媽和渣爹擁抱在一起。


    艾瑞爾對他妹妹的智力一貫擔憂。


    沒人忌日還這麽開心的。


    正要低頭繼續用餐時,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是他的母親。


    她正望著一大一小離去的影子,目光如有魔力一般,追隨著女兒的每一個動作。


    過了一會兒,她又偏頭看向他,舒展的笑臉中透著無盡的關愛和深深的牽掛。


    “等到你們兩個都長大,我才能放心離開啊。”


    “……”


    “不過放心,到時候我會把爸爸也帶走,不讓他留下來禍害你們兩個。”


    艾瑞爾笑了。


    這是怎樣的一家人啊。


    別的精靈想有都無法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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