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扛著她下樓,黑女巫已經不見了,不過他並不在意。


    眾隨從看到自家君主肩上的人類,一致收斂視線,低眉垂眼,整頓儀仗聽候指令。


    維克多把夏漾漾塞進轎攆中,自己後腳跟進去,一揮手,白紗後垂下一層厚厚的黑幕布。


    儀仗隊開始回亞特蘭蒂斯,無人窺得見君主秘辛。


    帳內安靜不過半晌,維克多掀唇嘲諷:“馬裏亞納海溝好玩兒嗎,要不我再送你回去?”


    自己胸前的紫色寶珠被一隻手攥住,扯得他後頸發緊。


    “不要……”細蚊般的聲響從懷裏傳出。


    少女臉色病懨懨的,棉絮一樣依靠在他懷裏,這種溫順令維克多發自內心地舒暢。


    她早該這樣。


    當一朵合格的菟絲花,攀附於他的權勢生長,他又怎麽會虧待她?


    “為什麽去找黑女巫?”他問。


    懷裏的少女一哆嗦,睫毛輕輕顫著:“我,我想逃出大海溝……又不想被發現再捉回去。”


    這個答案是出乎維克多預料的。


    他盯著她看了半晌,低聲笑了,胸腔隨著笑聲震動。


    而這輕笑讓少女倍感恥辱,將她耳尖都熏紅。


    大海溝替他撬開了她那張死硬的鴨子嘴,他非常滿意自己當初的決定。


    他質疑她去找黑女巫做了什麽逃離海洋的交易,不過想想又安心起來,她孑然一身,有什麽值得黑女巫同她交易的?


    帳內再度安靜下來。


    維克多眉目堪稱柔和,拿來一隻水草軟毯裹住她冰涼的身軀,他一直知道人類是恒溫動物,並不適應低溫的海水。


    “我想見伊恩。”她小心翼翼轉動眼珠,觀察他的神色,頓了頓又補充上一句,“求你了。”


    她從未如此綿軟過。


    這話毫無疑問是鑿穿維克多堅硬鎧甲的一柄利器。


    可他被騙的次數太多了,連他自己也不確定這到底是她的真心話,還是新型欺騙技倆。


    於是,維克多隻替她攏了攏水草毯:“以後再說。”


    “……”


    “睡吧。”他掌心輕撫她的脊背。


    夏漾漾被拒絕後不哭也不鬧,像當真累極了,不一會兒呼吸聲均勻綿長。


    *


    身下蚌肉柔軟得將腰都陷進去,對於這半月來睡慣了石板的夏漾漾來說,不是享受,反倒是折磨。


    睡得她手臂和雙腿都酸酸脹脹。


    胸口傳來一陣濡濕,有什麽重物壓得她喘不過氣。


    “媽媽……嗚嗚嗚,你不要睡了好不好……”


    “你看看伊恩,睜開眼看看伊恩吧,嗚嗚嗚嗚…伊恩想媽媽……”


    是伊恩在哭?


    伊恩不哭。


    夏漾漾下意識想把他抱進懷裏哄,可無論如何都掙不開黑暗的束縛,身體像被灌了鉛,在眼皮底下轉轉眼珠已經達極限了。


    不多時,她嗅到一股海腥子味兒,有點發甜。


    “哭喪呢在這兒?滾一邊哭去。”胸口的重物被憑空拎走,那嗓音粗魯霸道,是維克多過來了。


    有一隻蒼老的手,搭上她的腕心。


    夏漾漾心弦一下繃緊,她難道已經很久沒醒來了嗎?維克多把巫醫都請來了。


    把脈久得異常,她感覺自己眼皮也被掀開。


    巫醫一直沉默著,被他手指按壓過的位置,回血慢得異常。


    夏漾漾聽到蚌殼尾巴處,一大一小父子吵鬧。


    伊恩哭聲嘹亮,似乎在對維克多拳打腳踢。


    那小拳頭雨點兒似地砸在他胸腹上,砸得皮肉劈裏啪啦作響。


    “怪你怪你都怪你嗚嗚嗚!”


    “你為什麽要把媽媽送去大海溝!要不是你,媽媽怎麽會生病!!”


    “你還騙我說媽媽不要我了,說媽媽去陸地上生人類小孩兒去了,嗚嗚嗚,你老是騙我,老是騙我,我討厭死你了!”


    夏漾漾嘴角抽了抽:“……”


    維克多抿著唇不吭聲,任由他扯自己的羽鰭和頭發。


    小孩子麽,等他自己哭嚎累了,就老實了。


    伊恩果然不一會兒就累了,小肩膀一抽一抽的,葡萄大的眼珠裝滿委屈和無助。


    最後,八隻乳白色觸手攀在維克多頸上,兩手扒拉著他的腦袋,把淚涔涔的小臉擱在他發頂:“媽媽要是醒不來,我就再也不原諒你了……”


    這時候,巫醫也診療完了。


    “什麽病症?”維克多頭頂著伊恩過來,語氣凝重。


    君主對少君主的過分縱容,巫醫早已見怪不怪了。


    他搖搖頭,眉心鎖死:“難斷。從脈象看,這活生生的年輕生命,心脈怎麽都不該是這副油盡燈枯之象,可除卻心脈外,其他各處又都底子紮實……”


    油盡燈枯?


    此詞一出,維克多立即認定荒謬無稽。


    半月前還活蹦亂跳的人兒,怎麽可能油盡燈枯?


    維克多聽不進去巫醫後麵的診斷,又或是他執拗地認為,不相信就等於巫醫的話是假的。


    直接問:“怎麽治療?”


    巫醫掏出一根石灰條,在水草紙上,提筆沉思,寫下幾味並非長於海中的藥方。


    把方子交給維克多後,又思索片刻:“少君主體內有海洋之心的神力,若能讓少君主留守身側照料,將勝過所有天材地寶。”


    巫醫這話,正中夏漾漾下懷。


    “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小伊恩迫切極了,說著就要爬到夏漾漾手臂上去。


    可軟軟的腳尖剛觸碰到一寸皮膚,就被拽走了。


    夏漾漾支棱起耳朵來聽維克多的答話。


    “她剛剛耳朵是不是動了?”維克多突兀道。


    刹那間,氣氛凝滯死寂。


    三條魚齊刷刷盯向沉睡的少女。


    沉睡的夏漾漾聽在耳中,都驚得躺得筆直不敢掙紮,生怕維克多那多疑的性子,以為又是她擄走兒子的陰謀。


    半晌,維克多率先移開視線:“看錯了。”


    其餘兩道也陸續移開。


    夏漾漾太困了,盡管女巫給她找了一隻海豚的心髒苟活,但那隻心髒儼然無法支撐她作為人類的能量消耗。


    耳邊喧囂漸漸遠去,意識再次陷入黑暗。


    好討厭這種感受啊,像極了她當植物人時,無數個難熬的黑夜。


    但夏漾漾發現有一件事比黑夜更難熬。


    她身體無法動彈,可意識偶爾清醒。


    胸口的酥癢讓她倒抽一口涼氣,盡管知道那是小伊恩,她還是難以接受。


    心理認可自己是一位母親,但身體上卻從未懷過孩子。


    那些孕激素帶來的哺乳幼子的本能,她並不具備。


    “惡不惡心,你都多大了?”


    胸口的重量一輕,夏漾漾第一次覺得維克多的聲音猶如天籟。


    伊恩被爸爸發現歹行,也羞得小臉兒漲紅。


    風鈴似地倒掛在空中,揮舞著小拳頭示威:“你你你…你多大啦?憑什麽搶我的,這是我的媽媽!”


    夏漾漾意識神遊,這幾天父子倆天天拌嘴,怎麽拌都好,別來折騰她就行。


    不知外界什麽時候安靜了下來。


    伊恩好像被送走了。


    有一隻略帶溫度的手順著她的腰胯往下,夏漾漾一激靈,差點兒從床上蹦起來。


    這也太不講究了?她都這樣了,他還下得去口?


    胸口再次傳來酥癢,卻跟伊恩的帶來的截然不同。


    這都什麽鬼癖好?


    夏漾漾昏迷的雙頰酡紅,醒來的衝動從未如此強烈過。


    興許是海洋之心的療愈起了效果。


    她用力去伸手臂時,竟真脫離桎梏,抓住了一隻結實存在的手腕。


    少女褐色眸子宛如琥珀,微微睜開,水霧朦朧。


    她看到維克多銀發淩亂,正逼視著自己。


    他整個上半身都埋在草編被裏,羽鰭緊貼她的胸口,另一隻手臂撐著床板以免壓到她。


    “為什麽我聽不見你的心跳了,夏漾漾?”


    “……!”


    夏漾漾的假心此地無銀三百兩般,快速跳動了兩下。


    幽暗的綠眸直勾勾盯著她,質問的語氣很輕,像霧一樣,卻冷得她想縮脖子。


    “你把它弄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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