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的恐懼過後反而是平靜,湧星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手竟然不再顫慄。她一把拉開大門,看著一輛輛開著車燈駛來的軍車,冷靜地拉下了手邊的電閘。


    那是徐公館所有風扇的總開關。


    在此刻又好像是這個世界的靜音鍵。


    就在湧星拉下電閘的一瞬間,雨聲,風聲,雷聲,日本人野獸般的叫喊聲都不見了。


    隻聽背後傳來「哄」的一聲,像是某種野獸的怒吼。


    宮澤秀中坐在車上,連忙叫停車輛,車還沒來得及聽聞就衝下車來,然而腳步卻止步不前,隻見徐公館倒映在他的眸中,像是聳立在滬市中央的一座巨大火把。


    巨大的火光和爆炸聲照亮了他驚訝的麵龐,也吵醒了沉睡的城市。接二連三的爆炸讓這座見多識廣的古老城市也要都抖上三抖。


    滬市火車站。


    徐敬棠壓低了黑色禮帽將票交給檢票員,順利地上了車。在焦急的心情中,火車終於一點點地駛離了站台,直到喧囂漸漸遠去之後他躁動了一晚上的心終於有了片刻的停歇。車上專門買食雜的小童推著箱子來到他麵前,「先生,買點什麽嗎?」


    他低下頭去,正好看見一排娃娃臉麵包整齊地羅列在竹筐裏。


    「都是剛烤好的,新鮮得很......」


    小童賣力推銷著,然而話音未落,隻聽遠處傳來接連幾聲巨響。


    像是心靈感應一般,徐敬棠下意識地抬起頭來,之前愈發遠去的滬市裏火光頻現,巨大的火光照亮了黑夜裏的滬市。


    坐在對麵的劉憲禎扭過頭來,卻第一次看到一顆渾圓的淚珠從徐敬棠漆黑如深夜的瞳孔中流下。


    那是他家的方向。


    徐敬棠隻看一眼就明了。


    第143章 剛剛好


    公元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一日, 廣州淪陷。


    悲傷的消息還未傳遍神州各處,緊接著三日後,十月二十四日,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在武漢舉行中外記者招待會, 鄭重宣布自動退出武漢。


    十月二十五日,武漢淪陷。


    十月三十日清早, 一艘小小的木帆船悄悄泊在了湘江岸邊。此刻的湘江仍沉睡在昏暗的夢裏, 船工們的呼嚕聲隨著江水此起彼伏著。隻見一個通身鄉下人打扮的男人兩手空空的從那艘木帆船的船艙內邁出兩條細長的腿, 悄無聲息地下了船來, 一低頭就消失在碼頭盡頭。


    徐敬棠下腳的港口是長沙魚販們匯集的老舊港口, 如今日本人已經接管了長沙大部分輪船公司和口岸。他自滬市離開後本打算前往廣州尋找組織,然而火車行至一半便傳來了廣州失守的消息。悲痛之餘, 徐敬棠也隻得趕忙換乘了前往長沙的路線。


    長沙城裏新來了位大人物,就藏在壽星街二號的平房內。


    日光一點點爬上天心閣的朱漆圓柱, 古老的長沙城開始變得熱鬧起來,徐敬棠低著頭走在狹窄熱鬧的街巷裏,路過兩個買糖鋪, 避開一頂傲慢的馬車,一拐彎便到了壽星街二號。


    房子內早有人在等待, 徐敬棠沒想到的是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竟然親自坐在屋子裏等待, 一見他被領著進來,立馬站起身來起身迎接,他的麵容親切溫和, 毫無半點架子。


    「火山同誌,久仰大名, 我們終於見麵了,真是不容易啊。」


    他笑起來很爽朗, 瘦削的臉頰上有顆淺淺的酒窩藏在濃密的絡腮鬍內。笑聲未落便叫一旁的勤務兵上前來倒水,徐敬棠受邀在他對麵坐下。


    絡腮鬍自己喝了口茶也不客套,「火山同誌,多虧了你險中求穩燒掉了所有的資料,不然我們多年在滬市的成果差點就被日本人一鍋端了呀。」


    然而對麵的年輕人聞言臉上卻並未有任何喜色流露,然而隻一瞬間原本布滿了精氣神的雙眸忽然漆黑一片。絡腮鬍也不急著說什麽,微笑著等待著麵前的人調整狀態。


    過了許久,徐敬棠忽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您謬讚了,這些應該歸功我愛人,她是比我還要成熟的革/命/黨人。」


    「哦?我竟然不知道滬市還有這樣一位優秀的女同誌,她的代號是?」


    「您不知道這是正常的,任何一份檔案上都不會有她的名字。她沒有代號,因為工作性質從她遇到我的那一刻起,她的代號身份全都作廢.......她甚至不能入黨。」


    即使已經有月餘時間供他消磨痛苦,然而徐敬棠卻發現之前學習的無數種消磨遺忘痛苦的方法對於「陳湧星」這三個字卻是毫無用處。


    他忘不了她,忘不了那場大火,忘不了她日記本上寫的那句話。


    「黑暗中我光明磊落。」


    她甚至連作為他愛人的資格都沒有。


    他們本打算年後向組織上交結婚申請的。


    徐敬棠早就發現,陳湧星是個毫無痕跡的隱形人。而正是因為他翻遍了組織的所有文件中都沒有查到陳湧星,所以才會誤以為陳湧星真的成為了日偽政府的一名普通科員。後來組織告訴他將會派來一個人來協助他的時候,他希望那個人是陳湧星,又暗暗期待她隻是個普通的毫無立場的科員。


    那樣雖然他會失望,但他同時會感到安心。


    陳湧星是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她躲在他心裏最沒有原則法則的地帶,平安順遂的活著就是徐敬棠最大的慰籍。


    徐敬棠從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說過,組織給他安排這一助手的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危急時刻,她將是替他頂罪的那一個。革命道路滿是艱難險阻,容不得半點柔情,他們必須保證最有價值的那個人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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