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星掀開薄毯,鑽進毯子與床墊的縫隙中。滬市早上剛下了雨,今夜有些涼,湧星隻露出一顆黑乎乎的小腦袋來,歪著頭看他,奇怪道,「你怎麽不進來?」


    徐敬棠並沒有換睡衣,仍舊是穿著外出的衣服坐在床邊。他正低著頭對著檯燈調節著手上的石英表,聽到湧星提問後才扭頭接道,「你先睡吧,一會兒要是文太太醒了,我少不得還得跑一趟。」


    而湧星卻沉默了,徐敬棠本是隨口一說,也並未多想仍舊是低著頭調錶,半天才聽到身後傳來女人低沉的聲音,「還是睡吧,文太太不會醒過來了。」


    「他們是下了死手的。」


    徐敬棠背上一僵,扭頭望著她,就看到湧星此刻是罕見的脆弱。她像隻疲憊的小獸,縮在溫暖的巢床裏,伸出一條光溜溜的胳膊輕輕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徐敬棠,來陪陪我吧。」


    徐敬棠沒有說話,隻是站起來走進洗漱室內,沒一會兒穿著睡衣的徐敬棠走了出來,他來到床邊掀開被子向她撲來,帶起一股安心的潮氣。


    他轉過身想要關燈,而湧星卻連忙製止,她躺在徐敬棠的臂彎裏歪著頭玩他的手指頭,「徐敬棠,我想跟你說說話。」


    第132章 眼前人


    「好啊, 我們聊聊。」


    徐敬棠溫順收回手來,上了床仔細地幫湧星掖了掖被子。窗外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了起來,雨滴打在屋簷上、窗台上、玻璃上, 劈裏啪啦地響個沒完。


    湧星窩在他的懷裏, 聽著雨聲,心下一陣寧靜, 「徐敬棠,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 我最喜歡的是夏天下雨的夜晚。」


    徐敬棠的聲音很低, 順著她無邏輯的語句問, 「為什麽?」


    看起來像是偌大滬市裏最平常的一對夫妻。然而這麽簡單的對話,兩個人一來一往卻如此認真, 又讓人覺得奇怪。


    「因為很涼快,我喜歡這種可以蓋薄被又不會冷得人跳腳的天氣, 冷得剛剛好。」


    湧星自己笑起來,「是不是很奇怪?」


    徐敬棠微笑著搖了搖頭,兩個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了。其實湧星有很多話想要跟他說, 想聊聊沒遇見他的過去,想聊聊還沒發生的以後, 想聊聊未知的困難, 以及他們以後將要麵對的一切困難。她的擔心,憂慮與恐懼。


    她想把自己的一切裝在透明的玻璃杯裏送到他的麵前,可話到嘴邊卻又重新歸於緘默。


    說了之後呢?陳湧星心裏明白, 她明白徐敬棠也明白,甚至是在靜靜地等她開口。然而湧星遲疑又遲疑, 思考再思考,最後仍舊是隻是談論了一下雨天。


    徐敬棠其實都明白的。他們都明白未來的路會越來越艱辛, 前方節節敗退的消息頻頻傳來,而近來又有叛徒出賣,湧星甚至不敢去想明天他們是否還能再見麵。可是沒有人專門提起隻言片語,在這件事上他們是最默契的搭檔,仿佛不說就是一種保護。


    見她遲遲沒有說話,徐敬棠並不多說什麽,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從前那個總是在她麵前跳腳的男孩開始變得沉穩又慷慨,總是盡可能地讓她在一種舒適的環境裏小憩。他關了燈,屋子裏驟然黑了下來,然而窗外的路燈混雜著月光灑進來,隱約可以看見人的輪廓。


    徐敬棠低頭的一瞬間,就看到湧星縮在被窩裏,一雙眼睛在月光下黑地發亮,整個人小得不像話,他沒來由地心裏一軟,像是有溫熱的水流過他的每寸骨骼,他俯身在眼前人的眉間落下一吻。


    「夜深了,睡吧。」


    「明天還要早起。」


    早上起來的時候,仍舊是湧星一個人從大床上悠悠轉醒。昨晚睡得並不好,看起來文太太的慘狀勾起了她不好的回憶。夢裏總是血和眼睛,她頻繁地被嚇醒,甚至脆弱地幾乎要哭了出來。


    但幸好都有徐敬棠在旁,他抱著她,摟著她,輕輕地在她耳邊說不要怕。多虧了他的不厭其煩,湧星才能在破曉時分恢復平靜,好好地睡上一會兒。


    自從阿紅遭遇意外之後,徐公館便再也沒有找傭人,一是現在時局不太平,牙婆手裏的人也多是來路不明,徐敬棠不放心;二是他們身份特殊,如今處處陷阱,沒必要做引狼入室的事情。


    其實沒人伺候的日子並沒有很難,陳湧星和徐敬棠都是半路出家的假富豪,自力更生慣了忽然沒了人照顧也並無太大影響。湧星輕車熟路地給自己煎了個蛋,又沖了杯咖啡,就著兩片吐司吃起來。


    湧星吃得很不認真,因為她今天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本來應該之前就將老胡可能是叛徒的消息用電台傳遞給組織的,可惜文太太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隻能推到今天。


    當初為了保險,徐敬棠並沒有將電台設在自己家裏,而是將其安裝在了漢德酒店三樓的一間客房內,那房間被一位叫「查理」的猶太商人常年租住,然而卻隻有徐敬棠知道這世上並無查理此人。


    因為出了車禍的緣故,今日出行十分不便,之前出事的地方拉了警戒線封了路,去漢德酒店得繞道走。


    湧星走進酒店後並未急著上樓,她先在大廳坐下,點了塊蛋糕,悠閑地翹起了二郎腿,像一位十分無聊的貴婦人,不過是花錢打發時間罷了。在確定無人盯梢之後,湧星才站起身來想樓上走去。


    這一切都發生的很自然,她甚至連外套都沒有穿,就和手包一起閑閑地搭在卡座上,仿佛隻是上去見見老朋友。等到發完電報後,湧星會直接從後門出去,至於「落」在大廳的東西,誰都別想從上麵找到任何和陳湧星有關的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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