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撐了這麽多年,真的很累了。


    柳毓稚扭過頭去不理她,悶聲咳嗽。湧星也沒說話,兩個人一個臉朝東,一個臉朝西,都是自顧自地啃蘋果。


    「太太,你時常感到痛苦麽?」


    忽然,湧星忽然開口。柳毓稚奇怪地扭頭看了她一眼,她們的關係太過複雜,即使大家有相同的信仰,可彼此交流不多。湧星從沒問過她這樣的問題,這種探尋內心角落的問題於她們而言,都太過於交淺言深。


    「我時常痛苦。明知道這是條正確的道路,可是仍舊無法控製自己的心情。所以我想問問您,您這樣意誌堅決的人,會感到痛苦麽?」


    會不會也想對某個人網開一麵,拋下一切。


    會不會也會麵對一個抉擇,無論選擇哪個選項,都註定刨骨剜心,輾轉難眠。


    會不會也有那麽一個小小的瞬間,覺得幾乎潰不成軍。


    柳毓稚沒有回答她,湧星望著窗外,窗外的陽光刺目,她受不住地閉上雙眼,兩行清淚留下。


    「難怪您一直瞧不上我,別說,我也瞧不上我自己這幅樣子。」


    「太太,我求您教教我。」


    「為什麽我明明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可是內心痛苦仍然不減分毫呢?」


    第70章 風波


    柳毓稚坐在床上, 靜靜地聽著湧星平靜下的崩潰。


    「.......你可真是夠大膽的了。」


    柳毓稚認真聽她將這個步步為營的故事娓娓道來後,心緒複雜,一是為湧星的大膽和縝密, 二也是因為湧星所說的一切而勾起了一些原本以為已被時間掩埋的過往。


    「這麽大的事情, 也不向組織報備,一個人包攬下來, 沒出意外還好, 出現了意外要怎麽辦?」


    可是遲疑了這麽久, 還是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放心好了, 我算好了。就算是暴露了, 也不會連累組織。」


    湧星不服氣地頂嘴。而身後的女人卻不再說些什麽,湧星以為她睡著了, 扭頭一看卻看見柳毓稚正望著她,目光是從未有過的勇敢。


    「湧星, 無論你想的多周到,但這次私下行動我認為你有必要向你的上級報備,畢竟我們組織也是有紀律的。但從另一方麵來說......」


    柳毓稚有些煩躁, 伸手要去摸床頭櫃上的煙盒,結果一抓空才知道被湧星收起來了。


    像是偷糖吃卻被抓包的小孩, 柳毓稚收回手, 咳嗽了一下,「從另一方麵來說,你做的很好。湧星, 坦白講,我對你一直處於一個觀望態度, 並且不認為你會成為一個合格的同誌。原因我之前說過,你和玄秋是很相像的人。感情是你們人生中重要的東西, 感情促使你們前進,但同時會帶來無止盡的痛苦。之前我也以為沒什麽,可後來玄秋去了之後,我才總是想,這樣會不會太過於得不償失。」


    這還是柳毓稚第一次當著湧星的麵,談論起陳玄秋的死亡。為了不暴露兩個人私下隱秘的關係,柳毓稚根本沒有出席陳玄秋的葬禮,連到他的墳前哭一哭都做不到。


    「同時,你當初加入組織的意願也完全是基於感情的基礎。這種私情產生的信念,我一向不認為是堅定不動搖的。然而你方才所說的一切的確出乎我的意料。你讓我重新認識了你,同時也證實了我之前的偏頗。」


    柳毓稚望著她瘦削的脊背,房間暖爐燒的旺,她脫了外套,裏麵隻著一件雪紡洋裝,一節一節珍珠似的骨節從順滑的布料下露出圓潤形狀。


    「老實說,如果有一天我被逼著和玄秋反目相向,舉槍向對的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按下扳手。」


    「但你做到了,湧星同誌。」


    「所以不要妄自菲薄,不要看不起自己,不要回頭,直直地往前走。」


    柳毓稚的聲音很溫和同時又很堅定,她拉住了湧星垂在被褥上的手。當手背傳來一股暖流的時候,湧星嚇了一跳似的倉皇回頭,「太太謬讚了。您和先生伉儷情深,我怎麽能跟您們比?」


    「我與他.......」湧星遲疑了片刻,似乎正費勁想要從腦袋裏想出一個貼近的詞語來形容她和徐敬棠的這段令人困擾的關係,「......最多算是老相識罷了。」


    誰知道剛一開口,柳毓稚就冷笑了一聲,像是很瞧不起她這幅遮遮掩掩的神態似的——還好意思說是「老相識而已」?如果真的這樣簡單,那她為什麽還要慌不擇路地跑到她這裏冒著自取其辱的風險來尋求寬慰?


    「你還說自己不愛他?」


    柳毓稚即使一臉被病魔折磨的疲憊,可目光依舊明亮,像是要照到湧星內心最深處的角落似的。


    「徐敬棠,如今的法租界督察長,曾經卻隻是小東門巡捕房的一名不起眼的小捕快。」柳毓稚冷靜地聲音響起,「不過這個不起眼的小捕快可在十年前就敢為人先,做了一件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吧?」


    湧星聽到這話,心裏一驚——難道柳毓稚知道什麽?


    果然柳毓稚繼續道,「十年前的城南民宅爆炸案,駐滬日軍損失慘重,就是他做的吧?」


    她將湧星的驚訝盡收眼底,但卻不打算作出解釋,「我自有自己的渠道,你不必追問。」


    湧星被她猜中了心思,麵上一哂,不再言語,柳毓稚繼續道,「而那場爆炸也是惹地日軍震怒,同時也是日軍暗殺滬市知識分子的直接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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