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如海,擁著一片深暗漆黑的逆光。然後,有一抹輕飄純淨的白,緩緩自舞台深處走來。裙裾輕擺,宛如一麵發亮的小小風帆,無比清晰地拓印在林杳然震顫濕潤的瞳膜之上。


    媽……媽……?


    漂浮在空中的微塵被束束燈光照亮,仿佛無數閃爍的光粒,在孟芸芙身邊匯聚成懸浮的星辰之海。


    雪膚花貌,笑靨如昨。


    她拿起話筒,朝台下一望,盈盈又楚楚,歌聲亦然。


    「潮聲悠悠,如泣如訴仿似你那深情眼眸。


    潮聲滔滔,洶湧澎拜仿似你那無限溫柔。


    往日依稀的動人心弦,如今依然在我心中輕奏,


    守著海枯石爛的承諾,到白頭。


    請用你的手,撫慰流血的傷口。


    請用你的吻,輕輕印在我疲憊的心頭。


    是我的悔恨,我的依戀,我的愛,


    已在怒海中載滿了一葉扁舟。


    而你的寬恕,你的微笑,


    是我永遠永遠避風港口……」


    林杳然握緊雙拳,整個人像怕冷似地不停發抖,可內裏卻是火熱的,酸楚而滾燙的氣息不斷往上沖,迫得他哽咽,迫得他落淚。但,無論哽咽還是落淚,都與此情此景太不相稱。久別重逢理應歡笑,而不是任由滾滾而下的熱淚,打濕眼眶、臉頰,還有被狠狠揉皺的一整顆心。


    「媽媽……」


    「媽媽……」


    「媽媽……」


    媽媽。


    是媽媽,但又不是媽媽。


    在成為林杳然的媽媽之前,在把杳杳當成理想之前,她是孟芸芙,她的理想是有一天能站上很大的舞台,讓所有人都聽見自己的歌聲。


    自己深深愛著作為媽媽的孟芸芙,卻更想見到曾經那個光芒閃爍的她。那麽年輕,那麽美麗,疾病與死亡的陰霾無法侵蝕她,疼痛與離別的悲傷無法沾染她,彼時,她擁有無限美好的未來。


    林杳然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想走上舞台,手卻被輕輕握住。賀秋渡這麽做的意思,他懂。縱使舞台上的媽媽和生前別無二致,一顰一笑都宛若當初,卻也隻是根據她過去的影像音頻、表演資料,再運用先進的全息投影技術所重現的空中幻像。他看媽媽,隻能隔著台上和台下的距離看,正如他想媽媽,隻能隔著人間與天國的距離想。


    但是……林杳然顫顫地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引力牽扯著他的滿腔思念,化作溫熱的淚水,「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但是,還是好想被媽媽擁抱,被媽媽摸一摸後腦勺,聽媽媽笑著說「杳杳是勇敢的小老虎」。


    還有,最重要的,好想告訴媽媽,這些年來,自己一直一直一直都很想她。


    很想她。很愛她。


    一隻手落在他因抽泣而不停顫抖的背脊上,


    一隻手落在他因抽泣而不停顫抖的背脊上。


    林杳然抬起頭,透過淚水模糊的眼簾望出去,方荷芝亦是滿臉熱淚。


    「我們就……好好聽她唱完吧。」


    「這一天,我們已經等得太久太久。」


    林杳然抹掉眼淚,點了點頭。


    無論何時,媽媽都希望身邊的人,還有喜歡聽她唱歌的歌迷,都能永遠麵帶笑容地生活。媽媽自己也是這樣,就算被疾病折磨得很痛很痛,在最後的最後,依然帶著熟悉的溫柔微笑。


    ——「杳杳乖,別哭了。這一生,能夠遇見爸爸,和爸爸有了杳杳,媽媽真的很幸福。」


    ——「雖然媽媽不能一直陪在杳杳,但媽媽相信,杳杳以後,一定會再遇見一個把杳杳當成寶貝的人。」


    ——「杳杳,你要開開心心的。」


    ——「杳杳,媽媽永遠愛你。」


    模糊的光暈在視界裏晃顫著,然後一點點散開,復又變得鮮明清晰。林杳然看見,媽媽……孟芸芙的笑容,好像更加深刻了一些。不知是因為這全息投影技術所還原出的人像太過真實,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那一瞬間,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她朝自己露出了溫暖明媚的微笑。


    「隨潮起潮落,看風雲變幻無常,


    也共度悲歡歲月,欣然含笑攜手。


    任潮來潮去,浮萍追隨流水,


    永遠永遠在你左右。」


    一曲終了,她轉身,消失在舞台深處。


    我也永遠愛你。


    媽媽。


    *


    等表演結束後,林杳然默默良久,才勉強回過心神。直至此刻,他終於才明白賀秋渡一直準備的禮物究竟是什麽,還有那句「馬上就能見到你最愛的人了」的含義。「謝謝你……」話到嘴邊卻成嗚咽,剩下的盡數化作悶堵在對方胸膛上的吐息,酸楚火燙。


    賀秋渡輕緩撫摸他後腦勺的短髮,「別哭,眼睛剛好。」


    「醫學誤區。」楊醫生輕咳一聲,「哭是有益健康的宣洩方式,可以有效解除情緒壓力,更不會對眼睛造成影響。林先生,如果以前有人責備你,說你的眼睛是因為哭泣才會出現問題,那純粹是放……厥詞。」


    「楊醫生,那我家寶寶的眼睛算是徹底好了嗎?以後不會怎麽樣了吧?」方荷芝緊張地問。


    「當然,手術非常成功。」楊醫生微笑點頭,「林先生的視力已經恢復成良好水平,今後也不再需要佩戴眼鏡了。」


    林杳然試著伸直手臂,看向自己的手掌。好神奇,現在竟然連指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做夢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恢復成小時候的視力。那個時候,賀秋渡趁月朗星稀,偷偷將他從祠堂裏帶出去。他連院子裏飛舞的蚊蚋都能辨清,縱使遍地斑駁樹影,他也能看清腳下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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