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被纏上白色繃帶, 裏頭是黑色且味道刺鼻古怪的藥膏。黃姓醫生以近乎信仰的口吻談起他弄到我腳麵上的東西, 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專業詞匯,大意藥效神奇,藥到病除。我不明白隻是醫生對藥物效用的描述, 為何要用上鄭重其事的口吻,且伴隨著捍衛的姿態, 似乎他隨時準備著一有人反對,即飛撲而上, 為這種藥的名聲做鬥爭。


    在這位醫生口若懸河誇誇其談的時候, 袁牧之的司機給我送來幾樣熱騰騰的食物。有我喜歡的帶了綠色蔬菜的粥,還有一份牛肉加我討厭的青椒,一份不規則形狀的點心, 袁牧之告訴我說, 它們的名字叫燒賣。這個名字很拗口,但看在它們的表麵都有看得見的紅色蝦肉份上, 我同意試試。


    我皺著眉握著袁牧之給我的勺子和叉子開始進食, 但那位醫生仍然就他的醫術和藥物在不停地發表看法,他發出的聲音不僅聒噪,且我總懷疑有唾沫星子會濺到我的食物中。我終於在吃了幾口食物後,忍不住對他催眠說:“你現在很累了,對嗎?”


    他點頭。


    “去睡吧。”我柔聲說, “疲倦的時候不適合工作。”


    “可是我還有病人……”


    “沒關係,病人能自己照顧自己,去睡吧。”


    他接受指令, 轉身爬上診室一旁的小床,閉上眼呼呼入睡。


    袁牧之在一旁憋著笑憋得紅了臉,伸出手掌狠狠揉了我頭發一下說:“怎麽這麽可愛啊你。”


    “別動我,”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也去睡。”


    “好,好,不動。”他笑嗬嗬地舉起手,“你快吃吧,好吃嗎?”


    我戳著那碗粥,挑了牛肉放進嘴裏嚼了嚼,興味索然地說:“沒有張家涵做的好。”


    “張哥也就會兩個家常菜,不可能跟外頭的大廚師比。”


    “我不用大廚師。”我說,“張家涵夠用了。”


    “你呀,到底把張哥當什麽?”他笑著搖頭問我,“你的老媽子?私人保姆?廚師兼醫護人員?還是兄長?”


    我疑惑地問:“他有同時做這麽多工作嗎?而且兄長不算工作的一種。”


    “你別管這些,我就問你一句,這外頭的飯沒家裏的好吃對吧?”


    我點頭。


    “不覺得奇怪?明明是廚藝一般的人,烹飪出來的東西卻意外適合你?”他問我。


    我皺眉嚼著牛肉,等咽下才說:“也許他手藝高?”


    “也許他隻是用心觀察過你喜歡吃什麽。”袁牧之微笑著摸摸我的頭,說,“一個人要怕你的話,能對你這麽好嗎?他又不圖你什麽,是吧。”


    我立即說:“他是恐懼,對人明顯外露的情緒我不會判斷錯誤。”


    袁牧之聳聳肩,撇嘴說:“那我就不知道了,可你的判斷現在無法解釋這些事實。也許你判斷錯了。”


    “不可能。”我冷冷地打斷他。


    “也有可能,事情不是隻有一種判斷。”他笑嗬嗬地說,“人的情緒很複雜,你說呢?”


    我認真地想了想,點了點頭。


    “給張哥打個電話吧,啊?”


    “如果你能答應把手離我的頭和脖子遠點的話,我可以考慮一下。”我厭惡地說,“注意,我既不是取暖器也不是擦手紙,你要取暖或擦手應該選帶有功效的東西。”


    最終我還是在袁牧之的期待下接過了他打給張家涵的電話。我認為我接那個電話出於兩種考慮,其一是聽說張家涵很著急和自責,我想告訴他有這些情緒是沒有意義的;其二是袁牧之本人的要挾,他雖然沒明說,但顯然如果我不跟張家涵說話,他就不會帶我去那個慈善會,我就沒法接觸洪馨陽。


    當然我也不會否認,我有點想聽張家涵的聲音,我有點想吃他做的食物,我還有點想跟他說我離開他這天都遇到什麽。


    我接過袁牧之的手機後就聽見張家涵急切地問:“小冰,你在哪,還生張哥的氣啊?對不住,我跟你道歉,你先回家好不好?張哥跟你說,我一點也不怕你,真的,我怎麽會怕你,我隻是……”


    我問他:“你把話筒放在左耳還是右耳?”


    “右邊,右邊耳朵。”他詫異地回答。


    “換左邊,”我說,“對大腦損傷少點。”


    “啊?哦哦,”他連忙答應著,小聲說,“我,我換了。”


    “張家涵,我的腳受傷了。”我說,“很疼。”


    “啊?那怎麽辦?大頭帶你看醫生了嗎?”他急急忙忙問,“是哪裏傷了?骨頭有事嗎?去拍片了沒?”


    “看了醫生。”我說,“糾正錯位關節了。”


    “疼壞了吧,可憐見的,那你現在覺得怎麽樣?怎麽弄傷的啊,這麽大孩子走路怎麽也不看路啊你?”


    “有人撞我,”我說,“外麵壞人多。”


    “對啊,壞人很多,所以你別亂跑了知道嗎?”


    “還有個男性說帶我玩。”


    “什麽?你絕對不能去知不知道?不行,你在哪,我現在馬上過去,你別亂動知道嗎?把電話給大頭,我跟他說。”


    “張家涵,我本來不想跟你說話。”我說,“你怕我,我不喜歡這樣。”


    他沉默了,過了一會才說:“我沒怕你,真的,我可以發誓。”


    “對我來說語言沒意義,”我淡淡地說,“我以前被關在一個地方很久,久到我記不起被關之前是什麽樣。後來查理來了,我才被放出來,查理說因為我是天使,所以他們才不放我出去,但我知道他在撒謊。事實是因為我是怪物,人們怕我才不得不這樣。你不要撒謊,我能聽得出來。”


    “小冰,”他啞聲問,“對不起,我不知道,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隻是下意識一個動作,我沒想過會傷害你……”


    “傷害這種東西並不存在,因為從根本上而言,你有畏懼的自由,”我維持平板無波的聲調說,“我目前沒有回你那的打算,這一點請你務必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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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了好久,才啞聲說:“我知道了。”


    “那麽,”我想了一下說,“再見了。”


    “等等,”他喊,“小冰,我嘴笨,說不出什麽來,我,我也不知道怎麽說才能說清楚,我就想說對不起,還有,這裏是你的家,張哥會每天收拾你的屋子,等你回來,好嗎?”


    我皺眉說:“這樣毫無意義……”


    “你不要說意義不意義這種話,”他忍不住嗚咽出聲,“我,我當你是我親弟弟,我給自己弟弟留個房間這難道沒意義嗎?我知道自己蠢,話也不會說,事也做不漂亮,可我從沒想過要對你不好,一絲一毫也沒想過啊。”


    聽見他繼續帶著哭腔說:“你說什麽我是中了你的催眠才對你好的,根本不是,我就是給自己找個活著的念想,活得有滋味有奔頭的念想,我對你好是因為這個,根本不是因為什麽催眠,而是我一個人苦哈哈地過了這麽多年,捱不住了給自己找的一個盼頭,一個家裏頭有親人一塊住著的盼頭。是,你可以不用理會這些,這都是我一個人的傻念頭,我怎麽想跟你無關。但是小冰,你告訴張哥,張哥對你這麽好,都他媽是屁嗎?都像你說的那什麽,那什麽沒意義嗎?啊?”


    我心裏湧起酸楚和憤懣,梗在胸口處令我說不出話來,莫名其妙的,我聽見自己發出軟弱的聲音,那個聲音無力地說:“我不喜歡你怕我。”


    “我沒有怕你!”他大吼,“我他媽沒怕你,是,你是很古怪,跟正常孩子不一樣,我不知道怎麽跟你打交道。我要是真有一點害怕,那也不是怕你害我,而是怕不知道怎麽跟你處得好,怕你一個人跑出去餓了病了出事了怎麽辦,我怕的是這些,你這死孩子到底明不明白?”


    我愣住了,我拿著那個手機生平第一次發現無論組織什麽語言都沒法恰如其分表達我的意思,也許是我根本也理不清我的意思,這時袁牧之過來抽走我手裏的電話,對張家涵心平氣和地說:“張哥,是我。別逼這傻孩子了,他就是個二愣子你還不知道啊?嗯,腳看過醫生了,骨頭沒事,放心。我給他喂過東西了,粥啊燒賣什麽的,這臭小子嫌人家五星級酒店大廚做的還不如你,嗬嗬,他惦記你呢,他自己說不出,我看得出。這段時間他先跟著我,沒事,耽誤不了我的事。好,我會的,再見。”


    他轉頭看我,笑了笑說:“來,哥抱你出去,咱們找地方睡覺。”


    “我要洗澡。”我說。


    “行。”


    他把我照舊打橫抱起,我為了平衡著想,圈住他的脖子,這個動作顯然取悅了袁牧之,所以他一路都在微笑,即便坐到車裏也不肯放我下來。車子很顛簸,我很困,於是打了個嗬欠又靠著他的胸部閉上眼,我發現習慣了之後,袁牧之的胸部靠著也不乏舒適感。我迷迷糊糊地問:“袁牧之,張家涵說他怕的是不知道跟我怎麽相處。跟我相處很難?”


    “是有點難度。”


    “超出了他的智力水平嗎?”


    “不是,超出他的經驗,”袁牧之拍拍我的屁股說,“他沒跟你這樣的孩子相處過,你要給他時間。”


    “我也沒跟他這樣的人相處過,”我喃喃地說,“我也沒跟你這樣的人相處過。除了查理,我誰也沒相處過。”


    “查理是誰?”他的手圈得緊了。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閉著眼說,“有一天他實驗自己做的新能源飛機,但實驗失敗了,飛機一頭撞向我所在的屋子,把關著我的地下室窗戶撞開,飛機著火,雇傭兵們以為房子要爆炸了就四下逃散,他跳出飛機逃命時發現了我,就順便把帶走我。”


    “關著你的地下室?”袁牧之冷聲問,“你一直被關著,一個人?為什麽?”


    “大概因為我是怪物,所以一個人被關了很多年。”我貼近他的胸膛,覺得那裏很暖,於是蹭了蹭。


    “小冰,”他歎了口氣,輕輕撫摸我的頭發,聲音非常溫柔低沉說:“我們都喜歡你,就算你是怪物也喜歡。”


    “人類懼怕與自己不同的存在。”我在睡著前喃喃地說了這句話。


    “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袁牧之低沉有力地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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