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那個女人身後,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長時間地觀察她。


    東風婦嬰醫院是家私人小醫院,為了效益考慮,他們不得不與名稱相悖,除接待一般門診外,也會進行低難度的外科手術。據張家涵說,這家醫院價格合理,在附近挺有口碑,因此我睡不醒時他幾乎沒有考慮就將我送來這裏。


    我看著這個劉慧卿工作,她給病人量體溫、注射、接導管、做各種各樣瑣碎的事,她的工作有時候還包括清理病人的排泄物,換床單,跟病人家屬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細節爭吵,她聲音很亮,語調通常高昂,不是很能控製自己情緒,臉上最常見的表情是皺眉發怒,臉色漲紅的時候總是會伴隨一連串不用停歇的快速中文,夾雜我不熟悉的方言和拐彎抹角的形容詞。我問過張家涵,劉慧卿話裏的某些詞匯是什麽意思,張家涵臉色變得很古怪,支支吾吾地說:“小孩子不要問這些。”隨後,他又鄭重其事地告誡我:“那不是什麽好話,你可千萬別學。”我想張家涵的理解力可能不如我,而我不用弄清具體詞匯的指向便能推測,劉慧卿大概是在罵人,而被她罵的對象有病人,有病人家屬,有一同工作的護士,甚至包括之前我見過的年輕男醫生。


    周圍看來沒有按照她的規則運作著,而她對於規則的要求又嚴格到必須如此的地步,所以她總是處在一種衝突中,不滿和憤懣經常充斥她的內心,她顯然缺乏應對的心理素質,當然也沒有相應的,具有理性的方式。


    她的工作時限長,強度大,但薪酬卻並不高,我察覺到她在護士袍下穿的衣服很廉價,臉上經常有疲憊不堪的痕跡。她跟張家涵一樣,會自己帶飯菜來醫院,每天中午我都看見她捧著一個紅色塑料飯盒忙裏偷閑地扒兩口,又匆匆忙忙被叫到其他地方去做這做那,飯盒裏的吃食通常都是一葷一素,非常簡單,顏色做功都很粗糙,一瞥之下幾乎可以斷定,絕對比不上張家涵給我做的那些。


    劉慧卿對所有的成年人,尤其是成年男性都不算耐煩,但對未成年人卻很有耐心。對著十歲以下的孩童,她的聲音會主動降低八度,用與前一刻動輒發火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柔和音調對那些孩子說話,遇到不合作的,她會捏造一些荒誕的威脅來嚇唬他們,比如再扭屁股就給你的小屁屁來上一針痛的,比如再哭就呆會給你開最苦的藥之類,但與此同時,她的抽屜裏經常備有水果軟糖,那東西她給過我幾顆,味道不怎麽樣,但無疑卻深受孩子們喜歡。


    我常常違背她的命令自己扶著點滴杆下床來,靠在門口那看著這個女人忙碌工作。我不放過她身上的任何細節,從爬上皺紋的額頭眼角到她略微下垂的胸部,從她粗壯的腰身到她看起來強健有力的胳膊,我一直在猜想著這個女人可能具有的個人生活,她生長在什麽環境裏,她除了工作過一種什麽生活?她結婚了嗎?我沒看到有結婚戒指。她有孩子嗎?


    她跟我,有關係嗎?


    我明明可以很快用檢測dna的儀器判斷出她是不是我要找的劉慧卿,那儀器就放在我背包裏,查理親自為我做的又一件科學史上的精品,它體積很小,準確度也高,隻需拿到測試對象的毛發、唾沫或血液樣本即可。但這個計劃被我一再延遲,生平第一次,確切的答案對我來說不是那麽重要,而觀察這個人,僅僅隻是觀察,我就能感受到心髒處慢慢充盈的,又痛又酸的感覺。


    我沒覺得需要掩飾我的觀察,我想看這個女人就看了,這對我來說不存在任何障礙。但我的舉止顯然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路過的病人和醫護人員對我紛紛注目,投以古怪的眼神。這些眼神的意思如何對我不具備意義,我一概不加理會。事實上,我等著她忙裏偷閑轉頭發現我,然後佯裝生氣大喝一聲:“207床,誰準你下來了?立即給我回去!”


    於是我轉身慢騰騰挪回病床上,等她過來罵罵咧咧給我用力拍打被子或是給我灌下味道古怪的藥水。然後她一陣風出去,我又慢騰騰下床,挪到門口,繼續觀察她。


    “你小子一天到晚看著我幹嘛啊?”她終於忍無可忍,過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那邊大堆事等著做呢,你別添亂行不行?啊?沒見過你這麽不聽話的,都多大了你,還跟個小孩似的,是不是我說什麽你非不聽才高興啊?在這住著高興是不是?行,我明天就給你打針,給你派苦藥,看你怕不怕!”


    我好意提醒她:“我不可能怕那些東西,而且你也不會真的實施。”


    “臭小子,你以為我不敢是吧?”她怒氣衝衝地問。


    “你不會那麽做。”我說,“我觀察了你好幾天,這些話你從來隻是說說而已。既然說了不做,那為什麽還要說呢?”


    她一下愣住,微微漲紅:“行,我不說廢話,我就問你一句,你老偷看我到底想幹什麽?”


    “不是偷看,”我糾正她,“我從沒有遮掩過我在看你的行為。”


    “我不準你看!明白了嗎?跟鬼似的盯得我背後發毛,都影響我的工作了你知道嗎?”她瞪著我,舔舔嘴唇說,“原冰,你是個大孩子了,該懂點事,我不管你在打什麽念頭,反正別這麽任性,這麽盯著人看很不禮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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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什麽要有禮貌?”我皺眉,“而且任性這種情緒從未在我身上出現過,我不明白為什麽我不能看你。”


    “你,你這小孩家裏有沒有大人教啊?不行了,再跟你說話我非氣死不可,那什麽,你哥呢?我不跟你說,我跟他說去。”


    “你在生氣?”我好奇地盯著她,“為什麽?”


    “因為我不喜歡被人像看猴戲一樣看著,懂了吧?”


    我正要說話,繼續請教什麽是猴戲,這是門外傳來一聲悶笑,我們倆轉過頭,發現魁梧的袁大頭帶著一個年輕男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了。他看起來臉色有些蒼白,但臉上笑眯眯的,像看到什麽有趣場景一樣。劉慧卿一看到他立即轉移了怒火,罵:“笑什麽笑?你誰啊?家屬的話已經過了探視時間,明天請早!”


    “不好意思,我還就這會才有空來看他。”


    袁牧之不由分說地走進來,他臉上雖然笑著,但視線中的威懾力令劉慧卿有些膽怯。我不滿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轉為柔和,笑罵說:“這小子又滿嘴胡說八道什麽?當外頭跟家裏似的是吧,由著你亂說,人家護士很辛苦的,你不讓人好好工作瞎攪合什麽?”


    “她叫劉慧卿。”我安靜地對他說。


    袁牧之眼神變了,立即收斂了笑意,轉過頭來打量了劉慧卿一會,劉慧卿被看得退了幾步,朝門口走說:“我,我還有點事……”


    “等等。”袁牧之說,“您真叫劉慧卿?”


    “是,是啊。”


    “你們家,有國外的親戚嘛?”


    劉慧卿警惕地問:“你誰啊,查戶口的?”


    “你說對了,我還真是查戶口的。”袁牧之笑著說,“我們那有個外籍華人回來尋親,要找的人就叫劉慧卿。”


    她臉色緩和了些,想了想說:“我們家祖上三輩都沒人出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沒聽說有國外親戚,咳,我倒想找一門,可惜了,真不是我。”


    袁牧之笑了,說:“我弟弟從小家裏寵壞了,不懂事,給您添麻煩的話請別介意。”


    劉慧卿瞪了我一眼,卻還是忍不住笑了,說:“他除了盯著人看不放外,倒也沒給我添麻煩。”


    袁牧之朝身邊的年輕男人使了個眼色,那個男人立即從懷裏掏出一個紅色小紙袋塞給劉慧卿說:“一點小意思,辛苦您了護士長。”


    劉慧卿推辭了兩下,最後還是拿了,袁牧之笑著說:“這小子往後要再盯著您,您跟我說,我教育他。不過您也別太介意了,讓他盯兩樣您不吃虧,他也就是小孩子心性,看到跟他媽像的忍不住多看兩樣,您放心,孩子毛還沒長齊全,沒什麽歪心思。”


    劉慧卿笑著說:“就算有,也該盯著小姑娘去,盯著我這老娘們算怎麽回事啊?”


    袁牧之跟那個男人一塊哈哈大笑,那男人插嘴說:“護士長謙虛了,您這可是正當盛年啊。”


    他們又笑著說了幾句沒實際意義的廢話,但是在這樣的廢話交流中,劉慧卿卻顯得高興了起來,這麽多天我還沒見過她一次笑這麽久。我有些困惑,難道這就是廢話的作用,好像潤滑劑一樣,將交談雙方的情緒都撫平緩衝。


    劉慧卿最後走的時候笑容滿麵。她走後,袁牧之對那個年輕男人說:“董蘇,這是我弟弟原冰,就衝著他在槍林彈雨中沒扔下我一個人逃命,我袁大頭認了這個兄弟。”


    董蘇笑起來,對我微微鞠躬說:“您好,原少。”


    我偏頭問袁紹之:“為什麽他叫我原少?”


    “那隻是尊稱,沒什麽確切意思。”袁牧之笑著回答我。


    我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問:“那我叫你什麽?董少?”


    “不敢,您叫我阿蘇就可以了。”董蘇笑嗬嗬地說。


    “阿蘇是我得力的助手,也是我信得過的弟兄,”袁牧之拍拍他的肩膀說,“我今天帶你來認人,是告訴你,往後小冰就是我家裏人,我如果有事沒顧上,你要幫我照管他。”


    “是,大哥。”


    “好了,去外麵守著,我跟我弟弟說兩句。”


    “是。”董蘇答應了一聲,對我點頭微笑,轉手走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袁紹之在我身邊坐下,伸出手,輕輕撫摸我的頭頂,我嫌惡地避開說:“別摸頭。”


    “知道了,小刺頭。”他笑嗬嗬地收回手,問,“身體覺得怎麽樣?”


    “力氣恢複很慢,”我不耐地皺眉,“都是老毛病,這裏的醫生解決不了。”


    我說的是實話。我的藥是二十年後的醫生配的,不是這個時空的醫生能解決的問題。


    “還是住著先,這家醫院人少,相對安全,我最近有事要忙,顧不上你們。”他低頭看著我,壓低聲音說,“照顧好自己,好嗎?”


    “我一向自己照顧自己。”


    “也照顧好張哥好嗎?他厭惡我做的事,我也一向注意不把他跟我的生意牽扯進來,”他微笑著說,“你很喜歡他對不對?我看他摸你的頭你現在都沒躲。”


    我反問他:“我沒躲嗎?”


    “沒躲。”


    我皺眉說:“那肯定是失誤了,我下回會躲的。”


    袁牧之哈哈大笑,說:“那可別,你拒絕他他會哭的。”


    哭的話確實不要,我想起張家涵在我躺病床上幾次三番紅著眼眶含著眼淚的神情就覺得一陣麻煩。於是我認真地權衡了一下讓他摸頭頂和讓他哭的取舍之後,終於不甘願地說:“好吧,我不躲就是。”


    袁牧之不知為何眼神很亮地看著我,含著笑意卻一言不發,我瞥了他一眼問:“你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是啊,”他說,“我想問,你那個時候為什麽會折回來開槍救我?”


    這還用問嗎?犧牲最小利益獲得最大收益,這是那種情況下最理性的做法。我覺得袁牧之的智商可能沒我想象的那麽高,於是我隻能力圖說得更簡單點:“我不會翻牆。”


    他懵了。


    我繼續說:“也不會開車。”


    袁牧之臉色變得很尷尬。


    “沒有你,我跑不遠。”我下結論說,“丟下你不管的話,讓我解決那些人要麻煩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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