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是種奇特的存在,賣的東西種類龐雜,毫無分類可言,看起來既無衛生管束,也無明麵上的市場約束。據我所知,賣家好像也無需交管理費,反倒需要向青龍幫那樣的非官方機構交所謂的保護費。他們沒有門麵,往街道兩旁的空地上鋪一張防雨塑料布便可往上麵擺放要賣的東西,從大大小小的不鏽鋼鍋到衣服鞋襪到晾衣架塑料夾,從女人用的胸罩到男人用的避孕套應有盡有,每一樣東西都透著廉價的質感,但奇怪的是,這些東西並不令我厭惡——隻除了周圍環境的肮髒。


    不過,一旦我壓抑下對肮髒環境的不適應感後,我覺得我能體會身處場景的有趣性,熱熱鬧鬧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吵鬧聲、聊家長裏短聲,這些聲音匯聚成一股帶著溫度的力量撲麵而來,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從未感受過的力量,一種腳踏實地,莫名其妙就是知道自己還活著的力量。


    我活著,活在人群中,人群和活著,這兩者都不令我厭惡。


    我甚至有種奇特的愉悅感,尤其是當我看到張家涵帶著笑,鑼率湮也惶懊歡啻┮患攏鍾彩且囊患舐拇蓖饊著轎疑砩希共蛔嘉野衙弊尤∠呂礎


    從來沒人想過我會不會冷,我也不覺得需要這個,但有人問起,這個感覺並不壞。


    我們三個人坐在張家涵的鞋攤前,一開始隻有我跟張家涵倆個,後來袁牧之不知為何慢悠悠地跟了過來。他一路走來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他一律笑容可掬地回答回去,甚至我還看見有人給他遞過去自己賣的貨品,但並沒有看見袁大頭付給對方相應的貨幣。


    張家涵笑著對我說:“大頭在這一片挺有威信,大夥有個什麽事,或是得罪道上什麽人,求到大頭這,能幫的他都會幫一把,所以他每回來這都挺受歡迎。”


    我點點頭,問:“你也有要他幫的地方?”


    “哦,托他的福,我這點小生意大夥都還給麵子,一般沒什麽事。”


    我盯著他攤子上那一堆白色運動鞋,拿起一個,上麵有耐克的商標,我問:“這個牌子能讓你代理嗎?”


    張家涵噗嗤一笑,將我手上的鞋拿回去放好說:“這都是山寨的,高仿。”


    他見我還是不懂,於是解釋道:“很多老百姓穿不起這個牌子,但又喜歡它,所以就有模仿它的商品。”


    我有些明白了,說:“價格很便宜?”


    “相對它的真品,這個確實很便宜。”


    我點頭,違法與否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但在正常產品之外還有仿冒它的東西作為替代,這令我覺得很有趣。我又拿起一隻鞋來端詳,這次我看到上麵有阿迪達斯的標誌。


    二十年後這兩個牌子依然存在,我在電視上看過它們的廣告,年輕人據說還是很喜歡。


    袁紹之走到我們跟前,向張家涵打了聲招呼,遞給我一小袋熱乎乎冒著香氣的圓形堅果。


    我不認識是什麽,於是問:“這是?”


    “糖炒板栗啊,笨,”他笑嗬嗬地打開紙袋,拿出一顆掰開果殼,露出裏麵橙黃而噴香的果仁說:“沒吃過?”


    “沒吃過。”我老老實實地說。


    他微微一愣,隨即用柔和的聲音說:“那嚐嚐?來,張嘴。”


    我遲疑著張開嘴,任由他把那顆果實丟進我嘴裏,嚼了一下,一股澱粉烘焙後的香氣彌漫在唇齒間。


    “好吃嗎?”他興致勃勃地看著我。


    我想說好不好吃對我來說沒什麽意義可言,但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期盼我說好吃,於是我順著他的意點了點頭。這樣微冷的空氣,在嘈雜的市外,夜色令群居這件事變得沒那麽令人厭惡,我決定讓他們高興高興也無妨。


    果然,袁紹之與張家涵對視一眼,雙方都發出愉快的笑聲。


    我接過那個小紙袋,用一隻手費勁地剝殼,必要時佐以牙齒,雖然過程很麻煩,但吃到嘴裏的堅果卻仿佛味道更好。我正側頭用力拿槽牙咬一顆不開裂的栗子,轉頭一看,袁紹之笑眯眯地盯著我。


    我懷疑他想搶我嘴裏的東西,雖然不太願意,但我還是把紙袋遞回去說:“還你。”


    他挑起眉毛,微笑問:“不想吃了?”


    “你不是要嗎?”我奇怪地問,“不然你老盯著我咬過的堅果幹嘛?”


    他哈哈大笑,聲音洪亮震耳,就算在這麽嘈雜的環境仍然份外突出,我狐疑地看向張家涵,張家涵帶著我喜歡的柔和的笑容說:“他是看你啃栗子的樣子很可愛呢。”


    “可愛?”這個詞我很少用,而且我不認為適合用在一個成年男性身上,於是我認真對他們建議:“這個詞用在我身上是不對的,它應該用來形容十歲以下的兒童。”


    袁紹之笑得一口白牙暴露無疑,他伸過手來,我本能一避,他卻靈活地轉了圈,穩穩落在我頭頂,立即飛快揉了兩下,然後在我發怒以前縮回去,舉手說:“哪,別生氣,我實在是忍不住,張哥,咱們以前福利院可見不到這麽好玩的小孩。”


    張家涵笑著擺正攤子上的鞋說:“可不是,小冰要是我弟弟就好了。”


    “得虧沒有,他要去了咱們那,就這個臭脾氣,又長成這樣,還不知會有什麽結果,”袁紹之笑著看我,“哎,把你帶大的人可真不容易,你沒氣死他們啊?”


    我皺眉說,繼續咬栗子不回答這種沒建設性的問題。


    他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陣,然後站起來對張家涵說:“張哥,我的場子那還有事,先過去了,我坐這也影響你生意,走了啊。”


    張家涵說:“去吧,忙你的事要緊。我今晚會早點收攤,小冰在這呢,不敢讓他多吹風。”


    我瞥了他們一眼。


    “小禍害,好好在這陪張哥啊,要有人欺負你你也別動手,記住名字回來告訴我,我來收拾他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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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放下咬了一半的栗子,有點不耐地皺眉。


    張家涵笑著說:“行了,快走吧。小冰乖乖跟我坐著看攤子,誰會欺負他啊,這條街的人都知道我是你哥呢。”


    袁大頭手插在褲袋裏,衝我支起下巴說:“哎,我走了,你不說一聲啊?”


    為什麽要說?我側過頭,繼續咬栗子。


    “得,沒良心的小東西,下回不給你帶東西吃。”他笑罵了我一句,對張家涵說:“哥我走了,你自己顧著點啊。”


    “嗯嗯,快走吧。”


    袁紹之笑嘻嘻地走了,我將好不容易剝了殼的栗子塞進嘴裏嚼開,真香啊,我微微眯著眼。這時有個男人過來看鞋子,張家涵陪著笑臉向他推銷,那個男人卻甚為麻煩,挑剔著說鞋子這個地方不好,那個地方不好,其目的就是為了將價格壓低三分之一以上。我低頭看表,發現他們之間的對話已經超過十分鍾,對方既沒有讓步的趨勢,也沒有離開的意向,而張家涵這邊好像已經有點招架不住,窘迫地微微漲紅了臉,終於點頭答應了買家說的價格。


    按理說賣出去一雙鞋他應該高興才是,但我看他卻滿臉愁容,我停止啃栗子殼問他:“你不高興?”


    “都一個多鍾頭才賣出去一雙,還是賠本賣……”他強笑說,“沒事,也許呆會就有很多人來買了。”


    我靜靜看著他,說:“你不適合做這種麵對麵的推銷工作。”


    “是嗎?”他自嘲地低下頭,啞聲說,“可我沒文憑沒技能,除了擺個小攤做點小生意,我能幹什麽呢?”


    我丟掉栗子殼,伸出手指示意手髒,張家涵從口袋裏掏出濕紙巾給我擦了,我說:“剛剛那樣的過程,就是一場心理攻防戰,你太容易被對方說服。”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反正說多兩句,就覺得別人也不容易,嗬嗬,”他笑了笑,拍拍我的手說,“讓你看笑話了。”


    “我替你賣吧。”我忽然對這個事有了點興趣。


    “啊?”


    “就這麽定了,你在一旁看著,我替你賣。”我果斷地下了令,抬起頭,拉開帽子,看著兩個結伴走來的年輕小夥子說:“喂,你們倆,過來買鞋。”


    兩人隻是稍微一愣,就乖乖接受指令,我指著鞋攤上的鞋看著他們的眼睛說:“你們倆都需要換鞋,這個鞋對你們很合適。”


    兩人點頭,我說:“現在挑你們自己的鞋碼。”


    他們低頭,一人拿了一雙,我對張家涵說:“多少錢?”


    張家涵呆愣了,傻傻說出一個價格,我看著兩人說:“掏錢吧。”


    兩人忙從口袋裏掏出錢包付了錢,張家涵過了五秒鍾才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給他們找鞋盒裝鞋子,把鞋交到他們手裏。


    兩個人一人拎著一雙鞋走了,我轉頭對張家涵說:“看到了吧?”


    張家涵驚恐地說:“小冰,你,你剛剛不是使了什麽法術吧啊?怎麽那兩人連話都不多說,也不講價……”


    “我說過了,這就是心理攻防戰,我比他們強大太多,他們就隻能聽我的。”我找回我的糖炒栗子,繼續啃栗子殼,含糊地說:“你不可能像我這樣,但你如果明白了這件事的實質,有了這個念頭,就不會像剛剛那樣血本無歸。”


    張家涵舔舔嘴唇,狐疑地看著我,但他狐疑不了多久,因為又有了新的顧客來挑鞋,他隻得打點精神去應付那個人。對方是個中年婦女,為她的兒子買一雙運動鞋,其挑剔的程度比起第一個人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說話又快又尖,張家涵也是應付得很吃力。但這一次他稍微好了點,將自己的底線堅持在成本線之上,等他收了錢賣了鞋,我發現他的臉上帶了些許的喜色。


    “如何?”


    “我也不知道啦,”他摸著後腦勺說,“我就一直跟自己說,不要被別人說服。”


    我微微一笑,說:“繼續,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在跟每一個人的接觸中練習。”


    他點點頭,衝我笑了笑,卻又有些猶豫不決,我問:“還想說什麽?”


    “你剛剛,真的不是妖法?”他心有餘悸地問。


    “不是。”我肯定地說,雖然我並不很明白,妖法這個詞在中文中確指什麽,但催眠並不屬於那個範疇,這點我可以確定。


    “那,那就好,”他結結巴巴地說,“小冰,我還是很擔心……”


    我想我大概嚇到他了,我認真對他說:“那隻是很簡單的心理暗示,不是什麽神秘主義的東西。”


    他鬆了口氣,笑了笑說:“是嗎?小冰懂得東西真多。不過你不像大頭他們能掄拳頭說話,會多點本事傍身也好……”


    他還想繼續說下去,卻在看到鞋攤前出現幾個人時嘎然而止。我轉過頭去,首先看見一雙質地上乘的手工皮鞋,然後是熨燙線筆直鋒利得仿佛刀裁的西褲,然後是黑色薄風衣,再往上,是一個三十多歲成年男子的臉。


    我認得他,他就是弄傷我手腕的那位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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