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醒過來的時候如願以償吃到加了很多水的名為粥的米飯,裏頭還放了我能接受的雪白魚片和綠色的小花一樣的植物細莖。張家涵不知道為什麽聽我說要這種明確的食物高興得臉都紅了,我見他不停拿手擦著圍裙,這是明顯地掩飾內心悸動的舉動,然後他一直不安地看著我,看著我一口一口用左手將碗裏的東西舀到嘴裏。


    “慢點吃,燙啊。”他說。


    我遲疑了一下,吹了吹氣,表示就算燙我也能處理,但他還是鍥而不舍,繼續說:“要不還是張哥喂你吧,你看你用左手也不方便,好不好啊小冰?”


    我沒被人喂過,覺得也許那樣比較省力,於是我權衡了一下,最終點點頭。他立即笑開了,露出一口整潔的白牙,他適合這樣笑,我也愛看,不知道為什麽,我看到他這麽笑總想提出進一步的要求,我幾乎沒試過向誰提要求,但他的笑容引發了我這種欲望,我於是說:“要加那種咬起來會響的又鹹又甜的東西。”


    “什麽又鹹又甜的東西?”


    我實在懶得描述,於是提醒他:“有一天早上喝這種多水的米飯,你硬要我吃的。”


    他恍然大悟,笑著說:“哦,那個醃蘿卜啊,你喜歡?”


    我不解,問:“這不是一個程序嗎?這碗東西和那個醃蘿卜,不是必須放在一起的嗎?”


    “不是的,”他微笑著說,“可以分開吃,我是怕你吃不慣粥,有點小菜會更好。”


    原來如此,我有些遺憾。


    “還是想吃嗎?我給你拿。”張家涵伸出手,似乎想摸我的頭,我側臉避開,鄭重對他說:“別碰我。”


    “臭小子,你睡床上這幾天哪天不是我幫你擦洗啊?”他笑罵說,“毛還沒張齊跟我裝什麽成年人。”


    “我成年了。”我糾正他,“已經十八。”


    “知道了,小大人。”他笑嗬嗬地走出去,我正低頭尋思他所謂的擦洗是什麽意思,就看見他從外麵走回來,手裏拿了一個小碟子裝了我想吃的東西,放在床頭的桌子上,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遞到我嘴邊,用一種柔和的語氣說:“吃吧,啊。”


    我張嘴含住,低頭翻開一本讀物,這是我這間屋子找到的僅有的幾本書,老舊泛黃的書頁,翻開來一股黴味,可見多年無人翻開。不過我認為我找到一本有趣的書,一本被翻譯成中文的英國小說,名叫《大衛·科比菲爾》。


    我一邊看書,一邊享受張家涵的喂食。他顯然很適合幹這個工作,因為他喂到我嘴裏的東西無需擔心溫度,也無需擔心份量,總是恰好一口,不多不少,能立即咀嚼吞咽,而且每一口都會咬到魚。而差不多每隔十口,他就會給我咬一口脆響的醃蘿卜,這讓整碗粥的味道愈加提升,就連我這種對口腹之欲沒有興趣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口醃蘿卜恰到好處地支持我的食欲,令我能繼續喝下去粥。


    這本小說拿來練習我的中文很不錯。因為故事寫作的背景我很熟悉,那個英國老頭所表達的有關人道主義那套觀念我也很熟悉,我不熟悉的隻是文字,但文字用一種生動的形式組合起來,立即令其枯燥程度大大下降。我一開始讀得有些艱難,但慢慢地,速度就能逐步加快,等看到男主人公長大成人時,我已經能相對流暢地翻閱它了。


    “這是我們在福利院時別人捐來的,被當成獎品,”張家涵湊過來瞅了瞅然後說,“大頭贏了那個什麽比賽,這本書就獎給他了,沒想到他居然還留著,怎麽放我這邊來了,我都不知道。”


    我瞥了他一眼,說:“很有趣的故事。”


    “是嗎?”他安靜地微笑著,“我沒看過。從前是沒時間看,很多活幹,也忙,後來就算有時間,也沒那個心情,看看報紙就不錯了,這本書是不是挺難讀的?”


    “還行,”我含住他喂來的粥,嚼了嚼吞下後說,“講好幾個人的成長,還有英國十九世紀的社會狀況。”


    “嗬嗬,我一看到那麽大段大段的字就頭疼,”他有些赧顏地低下頭,“我不是讀書的料,不過也沒什麽機會讀,初中畢業後就沒再繼續念了。”


    我想初中大概是這裏的一個比較初級的學位,但不理解他為什麽會露出羞愧的表情。我用左手點了點書頁說:“寫這本書的英國人也沒初中畢業。”


    “什麽?”他大大驚奇了,“寫出這種名著的作家不都是偉大的人嗎?”


    “大概偉大什麽的跟初中畢業與否無關,”我如實地說,“書上說他十歲就不得不自己謀生,十一歲做過童工,十六歲正式工作,做過很多職業,我不知道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有沒初中這種學校,但就算有,這個人肯定沒進去過。”


    張家涵高興了,問:“真厲害啊,這樣他都能寫這麽長的書。”


    “厲害嗎?”我歪著頭想了想說,“可能是厲害,不過我還是看不出寫書與上學之間有什麽必然聯係。”


    <a id="ads" href="/">【本站首發,最快更新】</a>


    張家涵嗬嗬低笑,眼睛很亮地看著我,啞聲說:“小冰,你是在安慰我嗎?你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我大惑不解,反問他:“我安慰你了?”


    “不是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睫毛很長,陰影垂在臉上,他沉默著,過了一會,才抬起頭,眼眶微紅,吸了吸鼻子強笑說,“可惜張哥沒有早點認識你。”


    我心裏湧上一陣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似乎有點酸楚,又有點什麽壓著心髒令我微微難受,我不耐地將書頁翻得嘩啦作響,他回過神來,將碗裏剩下的那點粥舀到勺子裏,喂到我嘴邊說:“快吃吧,都涼了。”


    我低頭吃了,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認識就認識,早晚有什麽關係。”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說了這麽一句話,但張家涵卻愣住了,他咬著下唇,慢慢把碗放到小桌子上 ,不知想到什麽呆呆出神,過了好一會才低聲說:“我不是一生下就是孤兒,而是後來父母死了,家裏沒人撫養我了才成了孤兒的,小冰知道什麽是孤兒嗎?”


    當然,從某種程度上講我也是孤兒。我點點頭。


    “我在一家福利院長大,這種機構,你就不能指望它像天堂,但還好它也不像地獄,吃的管飽,穿的雖然是舊衣服,可也夠暖,隻是除此之外,要再多的東西就沒有了。”他幽幽歎了口氣,臉上浮現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輕聲說,“可是很奇怪,我其實覺得那的日子還不錯,至少小夥伴們在一塊,你也不比我強,我也不比你差,挺好的。”


    “我跟大頭浩子他們就是這麽認識的,大家有相依為命的交情。我把他們當弟弟,但我知道他們不是我的親弟弟,因為我自己有過一個,他長得很漂亮,小小的,又白又軟,我父母還在的時候,我最喜歡抱他,母親就在後麵笑著罵,家涵,你小心點,別摔到弟弟。”


    他的聲音一下啞住了,過了好一會,才繼續說:“這個就是我對我父母家人印象最深的片段了,家裏出事時我還太小,就算想記住也記不住。父母不在後,我弟弟也不知道被誰送哪去了,我想找他,可怎麽可能找得回來?”


    “那天我看到你,我忽然覺得就像他找到了,我知道你不是他,年紀不對,我知道,你不用拿看神經病的眼神看我,”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心裏清楚著呢,但我每回看你都忍不住想,那孩子要是在,長到十八歲的時候是不是跟你一樣幹淨好看?是不是也這麽酷酷的小臉上不帶表情?是不是也是說話能噎死人,但其實心底很好很善良?他要跟你這樣身體不好,暈大街上有沒人幫他呢?他要跟你似的,想喝個粥吃個醃蘿卜,有沒人照顧他給他做呢?”


    我皺著眉頭,萬分不樂意被人當成移情對象,但不知道為何,他訴說的語氣中夾帶的悲傷令我不能打斷。


    “我還想啊,你別笑話,我還想如果他一直在我身邊,我一定不會跌份去帝都做那種事,我,我一定舍不得讓自己的親弟弟丟人現眼,我毀了自己不要緊,我一定不會舍得去連累他的名聲,多少錢,給多少錢都舍不得……”他哽噎了,垂下頭,繼續說,“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從那種地方出來,就算裝的再像個普通人,可這芯裏都爛了,能瞞得了誰,不過是自己哄自己玩罷了……”


    我冷冷打斷他:“既然你這麽介意,那你當初還去?去了你就必須承擔後果,這不是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態度麽?”


    他一下啞住了,抬起頭,白著臉,近似絕望地問:“小冰,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


    我不耐地揮了揮那隻沒受傷的左手,說:“是你自己瞧不起你曾經幹過的職業,你的價值觀跟洪都那些人一樣,尤其是那位洪爺很一致。我確實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們的價值觀,明明隻是一種職業,他們也靠這個賺錢,你也靠這個賺錢,一張紙幣拿出來分成兩份,卻偏偏要說你拿的這份比他們拿的那份低賤,簡直邏輯混亂,莫名其妙,難道紙幣這種東西不是紙幣?不具備它廣義上的流通價值?倒帶上道德價值,我看了這麽多書,就沒哪一本說過有道德價值這種東西存在……”


    我想我大概是跟一個碌娜舜艟昧耍約閡膊揮殺淶攏媸橇釗鬆帷n夜洗蜃。沉蘇偶液謊畚剩骸澳閬不逗槎寄前鍶耍俊


    “不,”他立即搖頭,帶了懼色說,“我,我怎麽可能喜歡?”


    “那就拿出跟他們不一樣的價值觀來。”我盯著他的眼睛,正要一本萬利將他徹底催眠了省得以後再拿這種愚蠢的問題來煩我,卻聽見門外傳來幾下掌聲。


    我抬頭,發現袁牧之帶著那位名為浩子的少年站在那,鼓掌那個是浩子,他大聲說:“對啊,他說得對,張哥,你早該這樣嘛!”


    袁牧之沒說話,卻拿那雙視線銳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眼神令人發毛,我好奇起來,忍不住就想探究他這麽古怪的眼神源於什麽心理原因。


    但此時他卻衝我笑了,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我撇過頭,心想同樣是笑容,張家涵的令我喜歡,袁牧之的恰好相反,我見了隻想直接建議他不要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果沒有昨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吳沉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吳沉水並收藏如果沒有昨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