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錢回過神來,轉頭,看著林誌遠,忽然間覺得自己尋到了丟失已久的親人。他張了張口,低低喚了一聲:「姑父……」


    林誌遠聽聞了,伸出手來拍了拍萬錢,然後一麵拐著拐杖,一麵拉著萬錢,走進老宅。最後兩人在天井的石磨上坐下,林誌遠方才招呼:「菁玉,你妹夫來了,叫小丫頭灌壺酒來!」


    廂房裏遠遠的有一把女聲隱約答應了一聲,不久一個小丫頭一隻手拎著一壺酒,另一隻手托著一個托盤疾步走了出來。小丫頭把酒具筷箸都安置好後,笑盈盈的對林誌遠說:「少奶奶吩咐了,姑爺管夠,老爺不叫多喝!」


    林誌遠搖搖頭:「去吧!繞嘴的丫頭!」


    小丫頭吐了吐舌頭,走了。林誌遠眯著眼倒了兩杯,笑道:「別見怪,自從四年前出了事,家裏就裁了大部分的下人,這兒鄉下老宅子,除了你姑媽還留著一老一小兩個僕人,少嘉連小廝都不用了。」


    萬錢悶了一杯酒,覺得心裏鬆了一點,方才說道:「桑貴有的是本事!少筠、也有的是本事!」


    林誌遠瞭然一笑,然後親自夾了一筷子菜給萬錢:「來來,別光顧著喝酒!我兒媳她娘做菜的手藝不差。」


    萬錢盛情難卻,拿起筷子吃了兩口,依舊怔忪。


    林誌遠見狀,又給萬錢滿上:「菜粗糙了些,酒是極好的。家窮了些,家人是極好的。磕磕絆絆大半輩子,到了這一會,仍舊生氣,卻覺得極好的日子了。」


    小萬看了看濃稠似胭脂的酒液,飲了下去,低著頭:「您老是苦盡甘來。」


    林誌遠搖搖頭:「苦盡甘來也說不上,煩惱一堆。你姑媽總盼著兒媳給她生個大胖小子,為咱們三房繼後香燈,所以心裏滿是疼愛,也會對兒媳指桑罵槐;少嘉天天發愁家裏的鹽課交不上,又不想叫少筠和那些漸漸走都走不動的掌故太操心,自己弄得頭髮也白了,臉皮上的褶子眼見就深了;我麽,身子骨差了,少筠請了個好大夫天天跟著,家裏人萬事都瞞著我、就怕我擔心。日子,就這麽過了,哪裏知道苦是什麽時候、甜又是什麽時候。」


    萬錢點點頭,心中似有所悟。又喝了幾杯酒,方才問道:「姑父……你本是入贅的女婿,姑太太要強,你忍,最後你也願意替少嘉受過?我心裏難受、少筠……她不聽勸!」


    林誌遠點點頭,似乎對於一切都瞭然於心:「小萬,我不是個能幹精明的男人,我要是,家裏不會這個樣子。這桑家宅門裏,從大哥二哥去後,你姑媽是頭一個要強的女人,少箬少筠緊跟在後,哎,也不知道是福氣還是什麽。若說後悔,我隻後悔當初一心一意心疼你姑媽一個女人要周全這一大家子的老弱孤獨,所以這樣縱容她、忍讓她。若當初看到的不對的,我能下死命來攔著,大約少嘉不至於一事無成,到二十歲才開始學著煎鹽,也不至於你姑媽壞了祖宗的基業,買賣私鹽連累的家散人亡。」


    「……」,萬錢無話可接。


    林誌遠微微抬頭,看著遠方,有些一種大徹大悟的感喟:「我雖不是桑家人,但自來受桑家的大恩。何況……初初入贅時,你姑媽何等樣的溫柔恬靜?我從未覺得我沾了桑家的光,隻是……大約人世就是這般,有起有伏。當初我替少嘉受難……無非是丈夫的一份擔當、父親的一份心罷了。」


    父親的心意、一家之長的擔當,全然不止是享受兒子的崇拜、妻子的賢惠,還有未雨綢繆的遠見和風雨來臨時的果敢。林誌遠大約是耗盡了一生的精力後,方才有此領悟吧!想當初的姑太太一麵逼著少筠做兒媳,一麵勉強維持著桑氏的榮光,私下卻不得不買賣私鹽,看見此況的林誌遠,心中該有多麽的苦痛,隻怕遠不少於自己今日之痛。


    痛定思痛,有眼前林誌遠的平靜回顧和後悔。人世之間原沒有後悔一說,隻有度盡劫波後、劫後餘生後,漸漸平靜下來的心和真正平和的真相。那時候,攜手斜陽,隻盼望殘軀可度餘生,如同眼前的林誌遠和桑若華。


    萬錢領悟,忽然明白,他是男人,男人真正的含義、能夠說服女人的真正含義,在於他可以撒手、也可以令人撒手!


    片刻的領悟、真正的釋然。萬錢覺得自己脫胎換骨,他轉了轉手中的酒杯,酒杯中殘餘的筠子醉緩緩流淌,沿著杯壁,旋出一片艷麗滑膩,如同她的香氣一般襲人。


    筠子醉、醉君子。把酒言歡說當年,當年最相關。相關何處?相關最是情理中。一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就是人這一輩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約尋常日子便如同林誌遠所領悟的那般吧,有些無趣,總還是有牽掛,嗬嗬。


    ☆、282


    弘治十八年春末,開中鹽水深火熱,兩淮首當其衝。四月末,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下屬泰州分司的博茶首先出了事!起因很簡單,鹽場的一個總催擱不住灶戶央求,領著眾人去泰州分司討要積壓了近兩年的餘鹽銀子,可泰州分司的屬官處置的簡單粗暴了些。這一下真如同火星落進了火藥桶,整個局勢瞬間爆發。


    憤怒的灶戶當場砸了屬官,連帶砸了泰州分司,順帶還把泰州分司附近的鹽倉給扒開了、搶光了。


    此事一出,舉國震驚。


    揚州知府首先反應過來——亂了鹽政還能推到肖全安何文淵身上,要是惹得稻農桑農一起造反,那就麻煩大了——孫方興一麵向上級報告,一麵申請調出兩淮的兵馬鎮壓。肖全安何文淵隨即跟上,兩人帶著何文淵的一千兵馬立即奔赴泰州分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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