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清漪不動聲色,卻直接從妝奩裏取了一支金累絲佛手釵遞給彩英:「沒有簪子綰髮麽?先用這個吧。」


    彩英一抿嘴,又似有些笑意的接過金釵,方才說道:「大約你也猜不著裏頭的緣故!那香囊真真的就是那憶茵姑娘的!」


    樊清漪閉眼握拳!那香囊的味道,她絕無可能記錯!當初侍菊調製,她不止一次在一旁幫忙!那個時候開始,梨花香中的每一味香料她都刻骨銘心!對她而言,那不是香,是令人作嘔的味道!對她而言,那香無法安神,隻是一味毒藥!所以當何文淵身上出現這樣的香味、這樣的香囊,她頭一回在何文淵麵前扯破了臉皮!而何文淵的回應……也當真令她大吃一驚——他竟然連解釋都不屑於解釋,直接拂袖而去!


    她慌了手腳,一是怕何文淵不再寵她,二是怕昔日的桑少筠做鬼也沒有放過她——盡管她心裏明白的告訴自己,小竹子桑少筠絕無可能還活在人世!


    彩英看見樊清漪不辨喜怒的神情,想到她昔日的本事,也不敢太過,因此輕聲說道:「那憶茵的名字也有講究呢!清漪,你還記得昔日兩淮上鹽官大老爺的千金叫什麽麽?」


    清漪心中一動,忙睜開眼睛:「賀芷茵、憶茵?!」


    彩英一下笑開:「就是了!問回來的話,這位姑娘正正是賀芷茵!當年她爹被抄家,她就罰沒為奴,如今學了戲,唱紅了京城了。」


    「若真是她……」,樊清漪若有所思:「倒也理所當然了!」


    當年桑少筠與這位賀小姐相交甚篤,賀小姐有這梨花香的配方,情理之中。樊清漪當即放下心來,吩咐道:「知道也罷了,不要往外張揚,恐怕那賀小姐也不願意旁人提及此事。」


    彩英笑著答應了,又張口揣測何文淵的行蹤:「這段日子爺總往那憶茵房裏去,究竟是為什麽?難道也是為了這個香囊麽?不然他從不帶香囊的人會把這東西帶回家來?」


    這話……太過刺耳!樊清漪臉色一沉:「胡說什麽?!叫老爺夫人聽見了成何體統?再說,你都能查明白的事情,爺心裏會沒有數麽?他去,不過就是因為當年那個案子是他主理的,如今重逢,有些感慨罷了!」


    彩英噎住,無話可說,但心裏不免奇怪。就是有些感慨,以當年的情形,想起來也不見得是什麽叫人痛快的事情,他去了又有什麽意思、又何必叫那賀芷茵不痛快、也叫自己不痛快呢!這不是有病呢嗎!


    但彩英沒有說出來,橫豎說道理說人情,她趕不過斷文識字的樊清漪。


    而樊清漪,為了活著,從來沒有回頭想一想,她的那些篤定、她的那些猜測,究竟是不是水中月、鏡中花。


    ……


    初更天,月兒懸,


    想當初,夫敬妻賢。


    二更天,月兒正中間,


    記當時,雲鬢滿螺鈿。


    三更天,月兒偏,


    又記起,子幼女兒妍。


    四更天,月兒沉,


    慶餘年,相見看淚眼。


    五更天,月不見,


    無限嗟,一生夢難圓……


    少筠從未想過,家鄉的軟語襯著遼東的凜冽寒風,這樣的悲切……


    遼陽隱竹居中,正堂之內,一具棺木裹著白素。居所中,所有的老媽子、丫頭、僕人、小廝,跪了滿滿一地,人多的連地上的雪花都蓋住了。


    手中的馬鞭緩緩的滑出手掌,然後跌落在地。衝進少箬房中,看見鶯兒抱著少箬,淺吟輕唱。這一生一世,不過是短短的五更天,五更天後,月兒不見,人,亦不復相見!


    緩緩的靠著門,少筠跌坐在門檻之上。


    身後的枝兒擠了過去,撲在床邊哀嚎:「娘!」


    奄奄一息的少箬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枝兒,眼神一亮,復又黯淡;困難的轉過頭去,看到少筠,眼中哀切更甚,但嘴角卻緩緩沁出一抹微笑來。看到隨後而來、痛呼著她名字的侍菊侍蘭,少箬動了動嘴唇,手上緩緩捏了捏鶯兒。


    鶯兒十分平靜,慢慢說道:「六月上,姑爺的消息就到了,竹子病得重,她不能聲張,什麽都扛住了。忍痛辦了枝兒的過繼,就再也沒有遺憾了。她知道,竹子一定會如同她一般愛惜枝兒、教導枝兒。那五更天,是她唱的,竹子離開的這幾個月,她每日都唱。她說昔日姑爺在她耳邊唱過,日後黃泉路上,她唱著這歌兒,一定能再見到姑爺。竹子,來看看葉子吧,她為了等你,幾天幾夜不肯合眼。你回來了,看了,這輩子的緣分,也就到這兒了……」


    枝兒大哭:「娘!別丟下枝兒、別丟下枝兒!你走了,枝兒孤伶伶一個人,怎麽辦啊?娘!枝兒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丟下我!娘……」


    少箬說不出話來,眼神中的慈愛,言語難道萬分之一。鶯兒又說道:「小姐,你記得你爹爹親自教導你的話麽?」


    枝兒撕心裂肺,但淚眼朦朧中看見少箬眼中的慈愛、不舍和期盼,心中痛極,卻還是跪得筆挺,看著她母親的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道:「存心有天知、篤行神明在。」


    少箬十分寬慰,嘴唇一張,眼光隨即渙散,頭,偏到一側。


    從此後,撒手人寰。


    月兒升起月兒偏,月兒正中間,月兒看不見。這一生也曾經螺鈿滿頭、金碧輝煌,這一生也曾兒女成雙、丈夫美滿,這一生也曾姊妹情深、甘苦與共。到頭來,不過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生生世世的輪迴,輪迴背後的哀痛與張揚,全都遠去了,如同一縷煙嵐,如同一抹微雲,如同一陣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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