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錢定定看著何文淵,忽的一笑,然後攬衣挽袖站起:「家國大義,誰的家、誰的國?我辛苦拚命,賺來的銀子就是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國、那窮奢極欲的權貴家?何大人,以您眼下的身份,這樣公然來到我麵前,要我支持開中鹽,無異於直接從我荷包裏搶銀子去供養那幫無事生非的國蠧!」,說到這兒,萬錢迫近何文淵,眼光灼灼,言辭罕有的犀利無匹:「其間,包括何文淵你!」


    高高在上、窮奢極欲、無事生非的國蠧!


    何文淵再也忍不住,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雙手揪著萬錢的衣襟,瞬間站起與他平視。萬錢眼睛閃過譏誚,雙手緊接而上,雷霆萬鈞之重,捏著何文淵雙拳!


    何文淵薄唇一抿,低沉的聲音滿是怒火:「國蠧?萬錢,你以為你寬袍博帶,就是魏晉風流?你以為你出世自賞,就能貶低入世隨俗?可惜,你勾結漕運邊將,都是些不法勾當、巧取民脂民膏!你又有什麽資格,談論什麽國蠧!」


    萬錢冷笑一聲,罕有的伶牙俐齒、針鋒相對:「確實不合法,可惜你們卻更加不堪!披著合法的外衣,巧取民脂民膏!我若半斤,你就八兩,你我不分伯仲之間!太祖開國,藏富於民。今日你!帶著刀槍兵衛下江南,是對著供養爾等的灶戶鹽商!奸狡!哼,鹽商奸狡不過皇帝、灶戶奸狡不過戶部尚書!就如同當日兩淮名著的小竹子,智謀百出,也禁不住你何文淵大人的一石三鳥之計!」


    何文淵一怒,雙手再用力,嘶啦一聲,手中上好的絹衣生生扯出裂縫來。萬錢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下,隻手上有多用了三分力氣,牢牢扼住何文淵。


    兩個男子,相對靜立,卻是在無言之中緊張角力!


    那一刻,國與家,是否寫進律法就是堂皇合理?沒有人真正知道!


    正在相持之時,何文淵手中、萬錢的衣襟突然悉數崩裂,兩人各退一步,萬錢的衣襟就已經全毀了。


    何文淵扶著桌子,然後舉手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殘絹,心中怒火泄去,隻剩下疲憊。他抬頭,看見萬錢臉色暗淡,想起少筠,便知他也著實傷心,不由得緩和語氣說道:「萬錢,你在我麵前公然違抗太祖商人不得著絲織品的禁令,可見你來歷不同尋常。可即便如此,你也總該知道,貧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你再本事,厲害不過陛下一句話。眼下兩淮僵局有好轉跡象,你我何妨各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來你若能一伸援手,支撐開中鹽,我、陛下,心中有數,於你將來營生也有好處。」


    萬錢看著胸口撕裂成縷的衣襟,久久不語。等他抬起頭來,眼中盡是悲涼。他木訥道:「昔日筠兒曾指點我穿衣,說我高大,人黑,不該穿偏色,或黑或白或淺,都好。如今……」


    少筠……何文淵心中劇痛,不禁動容道:「少筠一事……你就權當是我欠了你的……若有來生,我願化身石橋,經受風吹雨打各五百年,隻求她在橋上過!」


    萬錢搖搖頭:「何大人,何必言不由衷!你若知道我的身世經歷,你必然不會奇怪我為何公然著絹。我亦不需要你或者誰欠著我,因為我求的從來都隻是我能求得到的東西,丟掉了,就再也尋不回了。你再欠我金山銀礦、你再欠我風吹雨打各五百年,這一世,我也是尋不回了。你走吧,你今日希望我做的,那尊德化瓷裏頭,我已經清楚明白的說完了。」


    ……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大家說什麽……


    ☆、194


    袖手旁觀、閉目無視,是何文淵此行南下的唯一收穫。


    除此以外,虛妄的盛名一路伴隨著他,而盛名之下,是如影隨形的攻訐。


    好與壞、對與錯,踏入名利場,已經全部模糊了界限。


    即將離開揚州時,看著揚州依舊繁華的街道,何文淵從政八年,頭一回感覺到了從骨子裏滲出來的疲憊。


    身後的師爺未必知道何文淵心中所想,但是會判斷形勢。他以為何文淵在擔心,因此勸道:「大人何必憂心?大人此行,總算是把今年的開中鹽應付過去了。來年……來年自有來年人來處置。陛下聖明燭照,心中隻怕已經有腹稿。隻是依在下看來,大人此後以韜光養晦為上策……」


    「今年事已矣,明年復如何?明年復明年,軍餉何所在?」,師爺尚未說完,何文淵看著遠方如綢緞般明亮平滑的天幕,嘆息道:「天下萬民,皆是陛下掌中幹坤,可是能為陛下分憂的肱骨之臣又在何處?我並不擔心朝中戶部給事中的彈劾,我隻擔心,諸如萬錢這樣的豪商都紛紛袖手旁觀、閉目無視,將來國庫何以充實、邊疆何以牢固。」


    師爺微喟,旋即一笑:「以大人才智,想要從鹽商口袋中掏出銀子來,也是易如反掌。」


    何文淵聽得這句恭維,心裏並沒有好受多一點,因為他很清楚,豪商之豪,同樣在於才智。他從來都不敢說,他若與萬錢這樣的豪商角力,他就必然能占上風。因為與萬錢一席話,他已經很清晰的知道了萬錢已經將局勢看得清清楚楚,將家國律法丟的幹幹淨淨,就連他的身份都是一個謎!


    想到這兒,何文淵突然醒悟,忙對師爺吩咐:「萬錢此人,我隻知他是蜀中人物,然而,籍貫、父母、可曾科考等事,一概不知,你手上知道些什麽?」


    師爺皺眉,敲了敲手上裝風雅的摺扇:「早前因為兩淮殘鹽一事也查過他,戶部的魚鱗冊記載他是四川宜賓人士,家中有薄田十畝,世代免徭役賦稅,卻未提及他本人是否參與科考。後來因為他要迎娶桑氏二小姐,在下復至吏部查閱,又曾暗地讓人在四川查閱當地魚鱗冊。大人,最蹊蹺的是,無論戶部、四川魚鱗冊上,這萬姓人家的記載都十分新,幾乎是憑空而來的。最早大約是弘治三年,這位爺就成了四川宜賓人,他從未參與科考,鄉試也未曾參與過,卻世代免徭役賦稅。但是這位萬爺,今年少說也有二十五六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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