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高燕瓊告上了法庭。我奶奶聞訊趕來求我爸出麵斡旋,也求高燕瓊看在我年少衝動,最後懸崖勒馬的分上,放我一馬。高燕瓊鐵了心要送我進監獄,無論我奶奶怎麽求,都不鬆口。我奶奶甚至對他們下了跪……我爸迫於無奈,做了個折中處理,他為我請了當時最好的律師來打這場官司。


    「律師告訴我,鑑於我僅實施了綁架行為,而未索財,應當視為沒有實施全部犯罪行為,加上我沒滿十六周歲,他估計量刑不會太重。如果我有辦法讓高衍出麵證明我曾有釋放人質的舉動,他就可以為我辯稱『犯罪中止』,並有很大把握讓法庭認可。這樣一來,我就有可能免除牢獄之災。


    「律師為我奔走了幾次,但到最後,高衍還是沒有出庭為我作證。我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被送去了少管所。少管所的日子很不好過……」


    豈止是不好過?進過少管所的人永遠無法想像一群少年,竟會有比成人更邪惡殘酷、更人性崩壞的內心。剛進去那幾天,他被孤立在一個角落,每天聽那群少年高談闊論自己在外麵犯下的輝煌事跡。他們的罪名各有不同,有的是搶劫殺人犯,有的是行兇滋事犯,有的是慣偷,有的是強姦犯。


    最初靠近他的是那個十六歲的慣偷,他對他編造了一個悽慘的童年,用一些相對善意的舉動贏得了他的同情和信任。苦悶的他對他兜了底,並將他引以為朋友。但沒多久,他就發現那個朋友的目的是為了騙取他的食物。他拒絕這種利用,同他斷了交。那人轉身便將他的底子抖了出來。


    一個連綁架都未遂的人,自然成了狼群眼裏的羔羊。他們不再忌憚他眼底的黑暗,開始明目張膽地毆打、欺辱、虐待他。他從沒放棄過反抗,因此常年遍體鱗傷。看守所裏骯髒悶潮,他的傷口總是發炎、化膿,與此同時,他的身上總是不間斷地往外冒出大片大片的濕疹。他在灼熱的痛與癢中掙紮了半年,像是受到了馴服,他內心時刻叫囂的仇恨、悲憤漸漸平復了下去。他開始想要活下去,活得舒服一點。想在監獄裏過得舒服點,他就必須比那些人更狠。他逮著了個機會,對那個騙過他的慣偷下了手。積怨如火山爆發,他野獸一樣騎在他身上毆打他,用牙齒撕咬他。那幫少年受到了挑釁,一窩蜂撲上來群毆他。他豁出命一般和他們對打,數不清的拳腳落在他身上。他一次次被打趴在地上,一次次又朝那群人撲去。打到最後,連那群人都膽寒了。其中一個人叫了獄警……


    他被送去獄內診所隔離治療,掛了五天鹽水,渾身上了多處夾板。他有了一周的自由和安適。正是那一周,讓他刻骨銘心地懂得自由和生活該用什麽去換。


    回到監獄後,他受到了處罰,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一個人敢來招惹他。讓他覺得諷刺的是,當他的內心徹底適應這所監獄,那些奇癢無比的濕疹便再也沒發過。


    為了早點從監獄出去,他任勞任怨地做上頭分配下來的工作。工作以外的時間,他便樂此不疲地去圖書館看報、背書。他記憶力很好,凡是過他手的書,從《牛津字典》到《孫子兵法》,從《國富論》到《經濟學原理》,他都能做到韋編三絕,倒背如流。


    每當夜幕降臨,他就挺屍一樣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回顧他從外公、父親那裏耳濡目染來的政道、商道,然後結合他讀的書,做進一步的參悟、分析。入睡前,他會感性地透過頭頂的小窗仰望一陣星空。監獄的日子太過黑暗,哪怕是白天,他都覺得特別黑,所以他尤其珍惜他能看到亮光,哪怕隻有星星點點的亮。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在世上另一處,有一個女孩和他一樣過著被囚的生活,他們也許看過同一片星空——無論他們的人生多判若雲泥,但當他們仰望星空時,心裏頭所渴望的那些東西應該都是別無二致的。


    一年後,表現良好的他依法獲得了減刑,他實際上隻在監獄待了三年,就刑滿獲釋了。出獄當天,奶奶一個人來接的他。她領著他去吃了碗大排麵,然後給了他一個聯繫方式。奶奶告訴他,大饑荒那年,她家族裏有一支親戚逃難去了鏡海,幾十年裏都杳無音信。但前幾年,那一支竟有個後人回了漁寮鄉。那個叫祁阿四的人認祖歸宗後,一直留在漁寮做倒賣海鮮的行當。


    他不解奶奶的意思,也不明白奶奶為什麽會跟他提起這個人。奶奶又告訴他,他坐牢這幾年,她一直在為他出獄後的生活發愁,同時又擔心他想不開,再次走上報仇的不歸路。思來想去,她決定讓他換個地方、換個身份重新開始人生。她給了祁阿四一筆錢,托他幫了個忙。


    他很快便猜到奶奶托祁阿四幫的忙是什麽。他沒有說話,默默將麵連湯帶水地吃完,然後點了點頭。


    祁遇川略去了這段陰暗混亂的回憶,有幾分疲憊地繼續說:「出獄後,我在漁寮待了一段時間。我上了一艘去日本采珊瑚的漁船,九死一生地跑了一趟。在漁船上,我想得最多的人就是尹青蕙。我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到那件事的影響。從日本回來後,我拿賺回來的錢幫奶奶修葺了房子,然後開始準備跟祁阿四去鏡海的各種事項。臨行前,我抽空去了趟上海。我在別墅附近蹲守了很久,始終沒有看見尹青蕙。


    「我有些失落,也有些不甘心。我直覺她不會就這樣消失,便去了趟曹楊路的舊居——那裏曾是我們見麵的地方。很幸運,那套房子還在,我爸對它諱莫如深,一直放空著它。我翻牆進去後,很快就在一棵樹上發現她留給我的標記。我挖出一個鐵盒,鐵盒裏麵全是她寫給我的信。我感動得厲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地想起她的麵容、她的微笑。她在最後一封信上留下了一串手機號碼,並告訴我她準備跟她爸去鏡海謀生。我是個頂不相信緣分的人,但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與她之間有命定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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