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霓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他背影看上去十分像趙彥章。」


    「趙哥?」青蕙驚笑一聲,「嗬,你沒看見那人正臉,獐頭鼠目,猥瑣極了,哪裏有半分像他。」


    辛霓默默點頭:「我們現在就去婚紗店吧。」


    「堵著車,怎麽也去不了,不如你陪我在這條弄堂走走?」剛才那個推銷員似乎對青蕙的情緒造成了不佳的影響,她悶懨懨的,透出些頹靡。


    辛霓上前攜著她,伴她往前行去。這條弄堂並不長,灰撲撲的不甚起眼,最打眼的建築也不過是七座三層高的洋房,辛霓左右看看,並沒有看出什麽意趣。青蕙卻不同,她專心致誌地看著街景,仿佛那些街景同她是連著心的。每走出幾步,她周身的感性情緒就更濃幾分。


    「阿霓,你八歲時的女性偶像是誰?」青蕙突然停下腳步問。


    「八歲啊?」辛霓被她問得有些發蒙,「那時候我還不懂什麽叫偶像呢。」


    「我八歲時的偶像,就是這條弄堂曾經的主人藍妮。」青蕙有些感慨起來。


    「噢?原來藍妮竟是一個人的名字。這條弄堂冠她之名,這個人有什麽豐功偉績嗎?」


    「倒是沒有,民國時期那麽多名垂青史的名媛淑女,她並不是頂有名氣的那一個。」青蕙略頓一頓說,「那年,我爸輸掉了祖業裏最後一筆遺產——虹口那邊的一套聯排別墅,帶我搬到這條弄堂後的棚戶區。那天我穿著雪白的洋裝和紅皮鞋,拖著一箱子玲瓏累贅的小玩意穿過藍妮弄堂,走到那片棚戶區的門口。我震驚地看到另外一個世界:密密麻麻,暗不見天日的縱橫巷道,最窄處還沒有我的皮箱寬。那裏到處都是露天灶台和臭烘烘的生活垃圾,以及行屍走肉一般的人。你猜我聯想到什麽?豬大腸!對,那些巷子讓我聯想到層層疊疊,藏汙納垢又臭氣熏天的豬大腸。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麽,一夜之間要從帶露台的臥室搬進一副豬腸裏住。


    「我爸帶我穿過一堆又一堆垃圾,敲開一扇木門,叫我在門口等他。他去跟房東交錢的時候,有個光著上身的男人走來跟我搭訕。他非要把自己手裏的橘子塞給我,我不要,他就強硬地把橘子往我懷裏塞,髒手藉機在我身上亂摸。我噁心得快要哭了,突然明白我媽為什麽會在房子被輸掉後的第二天,拋夫棄女地逃去深圳。搬進那間不到九平米的屋子裏,我想盡辦法討好家族裏的親戚,希望從他們那裏得到一點恩惠。恩惠倒也有些,殘羹與冷炙,吃得人好悲愴、辛酸。就是那時,我知道了藍妮的故事。


    「和我一樣家道中落的富家女,十幾歲從雲端跌進泥裏,為養活一家人『賣婚』給一個紈絝子。當了幾年生育機器後,已是三個孩子母親的藍妮選擇離婚,淨身出戶,去十裏洋場做了交際花,誰承想竟遇到了孫中山的公子孫科。孫科很鍾情於她,不久就娶她做了二夫人。躋身上流社會後,她憑著地位與人脈,叱吒商界。談吐優雅,貌若天人的她很快又征服了當時的地皮大王楊潤身。在藍顏知己楊潤身的資助下,她買下這條弄堂,建了這片在當時堪稱一流奢華的玫瑰別墅。


    「細說起來,她這一生沒有任何豐功偉績,既沒有傾國傾城,萬人為之寫詩,也沒有去浴血沙場,保家衛國。就是這樣一個被生活逼到絕境,憑著一肚子精刮盤算改變命運的小女人,竟給上海打下了一個烙痕。在當時的我看來,她可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英雄。」


    說話間,她們走到玫瑰別墅的2號樓前,爬滿藤本植物的樓門前,貼著藍妮和孫科的結婚照。青蕙指著照片上的女子問辛霓:「她美嗎?」


    辛霓對這個故事並無過多感觸,她不敢說多認同這位女子,但也能理解她的人生,就像她十八九歲時讀張愛玲,既能讀懂葛薇龍那樣的傻瓜,也能讀懂白流蘇這樣的精明人,但這種懂是似是而非,抵達不進心底的。她極認真地將照片上的女子端詳了一番:「美。」


    「比我呢?」青蕙駐足仰望。


    「你更美幾分。」


    「謝謝。也謝謝你聽我講故事。懂得了過去的我,也許有一天,你會懂得現在的我。」很突兀的,青蕙說了這樣一句毫無來由的話。


    青蕙和高衍的婚禮,隆重程度並不下於辛霓和祁遇川那場。婚禮當天,拖著長長白紗的青蕙隨高衍走向禮台。在萬眾祝福下,她在潑天富貴裏登頂,嘴角勾出一個弧度怪異的笑。隔著頭紗,辛霓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可以肯定,與其說那一瞬她是幸福的,不如說她是滿足的。


    在接下來的婚宴上,辛霓被安排和新人父母同桌,恰巧就坐在高燕瓊的左手邊。那是她第一次那麽近地和高燕瓊接觸,她備覺壓迫,緊張得口幹舌燥。高燕瓊本人和照片略不同,雖也有高顴骨、三白眼等明顯麵相缺陷,卻沒有半分淩厲之感,反倒有種風含情、水含笑的媚態。但這種媚態,無端叫辛霓聯想起南方的某種劇毒的花蛇。


    席間,高燕瓊和她聊了幾句場麵話,辛霓噤若寒蟬地一一對答過去。好在高燕瓊需要周旋的人物太多,不多時就將辛霓和戰戰兢兢的尹融晾在了一旁。


    挨到婚宴結束,辛霓向高衍和青蕙告了辭,乘當天的航班回了鏡海。


    5月初正是玫瑰初綻的日子,家裏有萬紫千紅迎接她,唯獨沒有男主人。她幽幽嘆了口氣,手一鬆,將行李箱撇在了甬道上。她默默將花檢閱一遍,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屋內。她從冰箱裏找出一瓶碳酸飲料,小口喝著,汩汩的氣泡翻進她心底。愣怔了一會兒,她走去他們的臥室。床上的被子還是她走前疊的樣子,暗紅的木地板上蒙了層薄薄的、糖霜似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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