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甫用完晚餐,來到防波堤上的街頭公園。堤上一排排蒼勁的柳樹,下垂的柳枝在晚風中搖曳,就象少女浴後散披在肩上的青絲。已經隱進雲層的太陽,這時又噴簿而出放射出火紅的霞光,這強烈的紅光從蒼翠的林木中斜射下來,形成一束束明亮的光柱,將四周輝映得五彩斑爛。鮑甫靠在樹上,一絲擾人的愁倀襲上心來。夜明珠的得而複失,阿三幾天來又不露麵,極度的憂慮使鮑甫感到有些心力交瘁……


    夜幕降臨,玉蘭花型的路燈放出柔和的藍光,灑向林間半明半暗的碎石小路,帶有寒意的海風中夾著絲絲細雨。鮑甫豎起衣領,轉身向來時的小路走去。在經過一叢南天竹時,黑暗中閃出一個人來,嚇了鮑甫一跳。


    “你是鮑甫?”


    “是的……”黑暗中,鮑甫看不清擋路人的麵目,他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


    “別害怕,有人想見您!”


    鮑甫緊張地問:“誰?”


    “阿三……”


    鮑甫驚訝了:“阿三?”


    “對。請跟我走,錯過這個機會,您將遺憾終生……”


    此人說完話,轉身就走。鮑甫覺得他的聲音很熟,一時又想不起是誰。他急於想見到阿三,此時也就顧不得許多,想也不想就跟在那人的身後。


    走到靠近河濱大道的一個街區,帶路的人在黑暗的角落停住腳:“鮑甫,想委屈你一下,為了安全,需要蒙上你的眼睛。”


    事己至此,鮑甫隻好照辦:“好吧。”


    鮑甫被蒙住眼睛,被人摻著走了一段路,轉了幾個彎後停在一幢小樓的鐵柵欄下。


    “請進……”摻扶鮑甫的人不時地提醒:“彎腰……低下頭,門很低!”


    鮑甫感覺是在往下走,一股地下室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


    “到了,請坐!”


    一把椅子放到鮑甫麵前,他摸索著坐下。蒙住眼睛的布被解開了,屋裏一片漆黑。


    黑暗中劃亮了火柴,點燃了一盞燈。


    燈光漸漸明亮,鮑甫注視著那盞燈,他驚鄂了,眼前亮著的就是那盞身著寬肩大袖的唐代仕女銅燈!燈上罩了一隻帶有唐韻的宮燈型紗罩,非常和諧別致。在柔和的燈光下,手托花籃的仕女欲翩躚起舞。鮑甫再看點燈人,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就是那天在芙蓉亭茶樓論畫、買燈的青年!


    “是你?!”


    “是我。”阿三避開鮑甫驚訝的眼睛。


    鮑甫望著阿三:“請問,我該怎麽稱呼你?”


    “姓名對我來說……”青年人眼裏閃動著譏諷的神情:“中國的阿q和印度的賤民,是不配有姓氏的,你就叫我阿三好了!”


    “你就是阿三?”鮑甫越發驚訝:“我千裏迢迢從京城趕來,你為什麽不見我?”


    “你還沒有取得我的信任!”


    “那現在呢?”


    “你在這裏出現,就是最好的證明。請坐過來……”


    阿三拿起銅燈,放在一張蒙著報紙的小桌上,等鮑甫坐下後,他揭開報紙,桌上擺滿豐盛的酒菜。他用嘴咬開酒瓶蓋,往兩支酒杯裏倒酒:“今天請你來,一是還我買燈時你借給我的錢,另外麽,是想和你談談……”


    鮑甫冷冷地盯著阿三,沒有去接酒杯。


    “喝吧,我今天花的錢是幹淨的!”阿三眼裏閃出了淚光:“我把母親留給我的手表賣了……”


    鮑甫留意到他手上那隻老式的女式手表不見了。


    “阿三,你就一個人,你家裏的人呢?”


    “都死了……”


    “嗬,請原諒!”


    “沒什麽,我早就不忌諱了!”


    “能不能……”鮑甫沉默了一會兒:“給我談談?”


    阿三一口喝光了杯裏的酒,點燃了煙,聲音嘶啞但異常平靜地講起了他的過去……


    “我小時候生活在英國,快十歲那年,我父親把我們一家帶了回來。父親是文物研究所的研究員,也是著名的文物收藏家。從前,我家就住在上麵,一幢英國式的小別墅。我們家的大廳和父親的書房,擺滿了他收藏的文物、古董……父親是個非常敏感的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場劫難到來之前,他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買回許多水泥、鋼材、木料和各種工具,堆在這間地下室。父親曾經學過建築,是個很不錯的土木工程師。他每天都要在這兒幹好幾個鍾頭,除了我,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麽……等他把活兒幹完,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也開始了。父親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我們的家被抄了,一家五口被趕進這間地下室,一住就是六年……我九歲那年,有人不放過父親,說他把東西轉移了,每天逼他交待,瘋狂地折磨他……每當父親受盡淩辱,從窗口爬進地下室,母親總是哭泣著揩去他臉上的血跡、口痰,擦拭和清冼抹在他身上的漿糊、糞便……父親隻要回到這裏,回到親人的身邊,就會忘卻世間的紛爭、痛苦,反倒樂觀地安慰母親,撫慰我們受傷的心靈……”


    阿三的敘述,深深地震撼了鮑甫,他沒想到阿三一家的命運會這麽悲慘。他取下燈罩,欲借燈火點煙。無意間貿然看見阿三臉上,兩行清淚順流而下。阿三無聲的哭泣,鮑甫感到如針刺心。


    “父親常常挨毒打,己有了內傷……他的工資早就停發了,全家五口就靠當小學教員的母親……她那一點點微薄的薪水生活。那時我還小,就天天上街拾煙頭,撿廢品,當報童,甚至作過童工……為的是能掙到少得可憐的錢,積攢起來給父親買治傷的藥酒……”


    無聲的淚,從阿三眼裏滾出,鮑甫覺得那不是淚,分明是殷紅的血。


    “在父親的熏陶下,我從小就喜歡欣賞和學著鑒別文物。父親看我有這方麵的天賦,就手把手教我,還把他一部尚未完成、有關文物鑒定的手稿給我,偷偷拿出他藏起的文物要我對照實物考證。父親常常向我回憶他的過去……他少年時的理想、抱負,青年時代的困惑、痛苦……有春風得意的時候,也有一生中最為慘痛的教訓……我知道,他在教我做人!他還時常向我提起一些和他肝膽相照的朋友,念念不忘他的英國朋友瓊斯·溫斯頓先生……”


    “瓊斯·溫斯頓?”鮑甫感到意外和震驚。


    “是的。但是,他談的最多的是……是在英國同窗四年的一位摯友。可惜多年來天各一方,彼此不知生死……鮑先生,我父親難以忘懷的人,就是您哪!”


    “我?”鮑甫駭異了:“阿三,你是杜靜山的兒子?!”


    “是的。我父親向我談起您的為人,您的抱負,您多年的尋覓,說您是個完全可以信賴的人!”


    “靜山兄,我找你找得好苦!”鮑甫痛苦地低下頭,待他勝過手足的杜靜山,他怎麽能忘懷呢?鮑甫在英國留學時,家庭因故不能再向他提供上學的錢,三年以來,鮑甫所有的費用,全靠同學杜靜山。杜靜山的父親是南洋巨商,他每月從父親寄來的錢中,分一半給鮑甫,鮑甫才完成了學業。想不到昔日勝過兄弟的好友今己作古,鮑甫不禁悲從中來。他強忍住快奪眶而出的老淚:“能不能告訴我你父親……他是……怎麽走……走的?”


    “一天夜裏,來了幾個人鑽進地下室,野蠻地從床上拉起父親,叫父親走。父親意識到這是最後的訣別,他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抱著每一個親人親吻……輪到我時,他把別在胸前的鋼筆取下放在我手裏,一再叮嚀我看好家,我知道他指的是他心愛的文物……我向父親點點頭,他這才最後看看所有的親人,依依不舍地走了……就這樣永遠地……走了!現在連屍骨在哪兒,都不知道……我哥哥在大學裏不知說了什麽話,判了十年刑,死在了監獄;姐姐染上肺病,我們沒錢給她醫,活活給拖死了……”


    “阿三,那幾年為什麽不來找我?”


    “找您?還我父親當年的情?”


    “你誤解了,我和你父親情同手足。”


    “那是過去,人都是會變的!”


    “那你這次叫我來,見了我的紙條為何不到賓館來見我?”


    “賓館?”阿三又恢複剛才說話的語氣:“對一個賤民來說,那是不可逾越的聖殿!再說,那也不是說話的地方。”


    “你用這種方式請我來,是怕泄露什麽秘密吧?”


    “是的。我觀察您好幾天了,正如我父親說的那樣,您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作為一個收藏家,是樂意向您這樣的同行出示他的收藏品的。為了保證收藏品的安全,我不得不這樣做,請原諒!”阿三起身抱起銅燈:“請!”他拉開橫掛在室內的布簾:“迄今為止,您是我邀請的第一個客人!”


    阿三用手在看似條石砌成的牆上摸索著,突然牆壁象門一樣開了,露出厚厚的絲絨帷幕,他拉開帷幕現出一排排玻璃櫥窗。鮑甫借著阿三手裏的燈光仔細察看,櫥窗裏並排掛著的一幅幅古畫。鮑甫震驚不小,有顏真卿的草書、閻立本的《秦府十八學士圖》、吳道子的《佛像》……鮑甫認定這些都是後人的摹本,但從摹本的年代、功底等等來看,今天也稱得上是珍品。再看,還有五代名家荊浩、關仝;北宋徽宗趙佶、李成、範寬、蘇軾、米芾;元代王冕,明朝戴進、唐寅、仇英、董其昌……清揚州八怪、吳昌碩等等曆代名家傑作,大大小小五十餘幅。


    “阿三,這些畫?……”


    “我父親一生的心血!那張條幅顏字和宋人摹本吳道子的《佛像》,是父親一九三八年在美國用重金收購的;這幅北派始祖李思訓的《江帆精圖》和韓幹的《照夜白圖》,是抗戰前父親從肅親王後人手中買到的;《王維雪溪圖》則是原川軍一將領仰慕父親的為人,送給父親的。至於那幾幅宋、元的名畫,則是父親收藏的。這些僅僅是我家收藏品中的一部份,大多數文物因為家中實在無法收藏,在那動亂的年代被抄走了……”


    阿三打開另外兩麵牆,裏麵露出做得十分精細的博物架,每一層都用絲絨襯底。各種物件按年代、類別排列。鮑甫粗略地看了一遍,上到殷周時期的青銅器、素玉大壁,下至晚清的名貴斑指、鼻煙壺,幾乎應有盡有。無論是從文物的角度還是從工藝方麵來看,均是曆代的精品,令人歎為觀止。


    鮑甫戲噱地對阿三說:“阿三,你富可敵國嗬!”


    “不,我是個不明分文的乞丐。”


    “有你這樣的乞丐?這裏的東西隨便走私一件到海外,你一輩子都受用不盡哪!”


    “鮑先生……”阿三突然正色:“你看錯人了!我在餓得發昏的時候,都沒打過它們的主意……”阿三深情地望著琳琅滿目的古玩字畫,嚴肅認真地說:“遵從父母的遺願,我隻有保管它們的權力……”


    “請原諒,我玩笑開過頭了……阿三,你靠什麽生活呢?”


    “你都看見了,還問!”


    “該謀一個正當職業……”


    阿三避開鮑甫的目光,沉默了。俄爾,他突然發作,痛苦地大聲喊道:“正當的職業,我何嚐不想!先生,你知道我母親是怎麽死的嗎?是被他們逼瘋的!都什麽時候了?不給我父親平反,不給我母親恢複工作,拒絕退還我家被抄走財產、房子、文物……連這麽一間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都不讓我們住……為了趕走我們,他們扒光了水管,剪斷了電源,還堵死了唯一的氣窗!”


    鮑甫憤怒了:“竟有這樣的事!為什麽?”


    “就為這些!”阿三指著牆上:“有個當官的指名要蘇軾用過的東井端硯,張大千送給我父親的《仕女圖》,乾隆皇帝的翡翠斑指,我母親忍痛送過去了。誰知他胃口大開,索要更多的東西,否則將我一家人置於死地,我母親一氣之下,瘋了……”


    阿三衝動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痛楚地用手遮住發紅的眼睛,良久才繼續說道:“母親死後,仍不放過我,不給我仍何工作的機會,連我申請去賣大碗茶也被拒絕,後來借拆遷的名義,將我趕出這兒……我是人,我總得活下去呀!”


    鮑甫心裏很難受,眼前的事實使他清楚地看到,大地上還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是誰把陽光遮住了?他看著周圍的一切,阿三不是說他被趕走了?:“這些,你……”


    阿三拭去眼裏沁出的淚:“一個兒時的朋友,把房子給我贖了回來……”他激動地說:“當我看到這些收藏還在時,我高興得快瘋了!”


    “阿三,也許……我能幫你。”


    “幫我?……”阿三茫然抬起頭,睜大了那雙充血的眼睛:“通過您的努力,也許能改變我的處境。但是,那些人能放過我嗎?十幾年屈辱的生活,我就象狗一樣夾著尾巴……任人欺淩,任人辱罵……我清醒地知道,生活不屬於我,我隻求衣能遮體,食能果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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