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田到了葉公館。


    葉公館現在就隻剩了小枝看家,此時見他這樣頂風冒雪的來了,小枝以為他是有什麽急事,還吃了一驚。而張嘉田進門之後,四處走動著看了看,末了對小枝說道:“春好沒了,這裏一直是由你照應著,辛苦你了。”


    小枝有些驚訝:“這哪裏算辛苦?若不是留下來看房子,我也沒有這樣好的住處呀。”


    張嘉田又道:“春好的遺產,或者留給她女兒,或者留給她弟弟,算起來都是葉家的事。春好活著,她的事我不能不管;現在她死了,葉家和我沒了關係,我也不管了。她弟弟若是不回來,你就住在這裏,若是回來了,你自己掂量著辦,也不必再來找我要主意,我明天去保定,往後就不在天津長住了。”


    小枝看著他:“那您是……搬到北平去?”


    張嘉田向她笑了一下:“不一定,再看吧。明天我讓人給你送張支票過來,你拿錢過年,記著多給春好燒些紙。現在除了你和我,再沒別人惦記她了。她那弟弟不行。”


    小枝點了點頭:“是,我記住了。”


    張嘉田想從這家裏拿一樣東西,當做紀念,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其實,忘了更好。


    真要是能把她忘得一幹二淨,反倒是他的福氣。


    張嘉田離開葉公館,回家去。


    到家之後,他讓勤務兵收拾行李,雷公館那邊接二連三的打電話過來,他不接,門房打進內線電話來,說是雷一鳴親自來了,他也不許門房開門。


    他不知道雷一鳴是什麽時候走的,不過到了後半夜,林子楓又來了。林子楓借了門房的內線電話往公館裏打,這回張嘉田和他通了話,問他:“你看了那封信沒有?”


    聽筒中傳出了林子楓的聲音:“看了。”


    “那你還敢繼續給他賣力氣?不怕哪天死在他手裏?”


    林子楓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一直求我,不得不來。”


    “我不見你,你回去吧。”


    林子楓又打了個小哈欠,顯然是非常的疲倦:“好,有你這話,我也算是可以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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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嘉田掛斷了電話,趕在天亮之前,便出發去了火車站。於是當雷一鳴於清晨再次趕來時,張宅已經是大門緊閉,隻剩了兩個看門人。雷一鳴問他們張嘉田到哪裏去了,他們隻知道軍長是去了火車站。雷一鳴扭頭上了汽車又往火車站開,可是火車站中哪裏還有張嘉田的影子?


    雷一鳴東奔西走,怎樣都是撲空,中午時分他回了家,就覺得欲哭無淚——張嘉田若是對著他大發雷霆大動幹戈,他雖也恐懼,但恐懼之下,他還有後路,還知道如何去讓張嘉田回心轉意;可這回張嘉田顯然是對他徹底的死了心,這就不好辦了。


    而且他也委屈——張嘉田認定了是他殺了葉春好,這不是天大的冤枉嗎?他有罪,可他是真的沒殺葉春好啊!


    他活了四十年,一直都是他欺負別人、冤枉別人,讓別人欲哭無淚有口難言,萬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麽百口莫辯的一天。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權無勢,又得了那樣的病。昨夜他在外麵奔波許久,急得連件厚衣裳都沒穿,被寒風吹了個透心涼,如今坐在床上,他就覺得那火從胸中一陣一陣的往上燒,燒得他麵紅耳赤,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流出了一道冰涼的水跡。


    他沒想到自己機關算盡,最後竟是栽在了葉春好身上。


    雷一鳴靜靜的在房中躺著,起初家中上下以為他在休息,都不敢去打擾他。及至到了晚上,還不見他醒過來要吃要喝,葉文健便先推門進了去,輕聲喚道:“姐夫,你還睡呀?”


    雷一鳴躺在床上,嘶嘶的喘息出聲,然而不言不動。


    葉文健走到近前,低頭又喚了一聲:“姐夫?”


    然後他伸手去摸雷一鳴的額頭,隻覺滿掌火熱,原來雷一鳴早已高燒昏迷過去了。


    葉文健立刻飛跑出去——跑出去之後,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家裏並沒有可求援的對象,隻好大喊蘇秉君。喊了幾聲之後,他又想起來:蘇秉君在年根底下請了假,回河北老家探親去了。


    他嚇壞了,衝回臥室想要去抱起雷一鳴,可隨即回過神來,他又衝了出去,叫仆人,叫汽車夫。妞兒被他嚇傻了,直勾勾的看他,他讓劉媽好好看著妞兒,然後自己和仆人用棉被裹了雷一鳴,把他抬下樓來,塞進了汽車裏。


    汽車一路疾馳,開去了附近的英國醫院。葉文健都進了醫院大門了,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沒錢。好在這雷一鳴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英國醫生料想他不會拖欠醫藥費,照樣收治了他。葉文健眼看著雷一鳴住進那高級病房裏了,這才調頭回家去拿錢。及至他帶著錢回到醫院時,就見雷一鳴已經醒了——醒歸醒,但是神誌不清,人都不認識了,隻是喃喃的說頭疼。醫生使盡了渾身解數,也沒能讓他把高燒退下來。


    葉文健雖然年少,可也知道高燒不退,是能燒死人的。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張嘉田的好處,便瘋了似的又坐上汽車,去找張嘉田。和雷一鳴一樣,他在張宅一無所獲,站在風中做了幾個深呼吸,他想哭,可是靈機一動,他又跑回了自己家去。


    自從回了天津之後,這個他們姐弟的家,他是一趟都沒回來過。如今猛的回來了,反倒是嚇了小枝一跳。小枝以為他是來接收遺產的,正想對他做一番交接,哪知道他劈頭便問:“張二呢?”


    小枝答道:“他……可能是去了保定?也或許是北平。”


    葉文健一聽這話,“唉”了一聲,扭頭就又跑了。這回直接跑回了雷公館,他四處的亂翻電話號碼簿,末了,翻到了一個較為熟悉的名字:林子楓。


    他往林公館打去了電話——無論是誰都好,隻要是個大人就行,能告訴他接下來應該怎麽做就行。可是林公館內的仆人接了電話,告訴他道:“先生中午去北平了。”


    “那你能不能往北平打個長途電話,讓他回來?”葉文健帶著哭腔說話:“我是雷家的人,我姐夫今天進了醫院,病得厲害。林先生是我姐夫的好朋友,我姐夫過生日時,他還到我家吃過飯。我家有錢,不是要找人借錢,隻要林先生能過來幫幫忙就好。”


    仆人答應了,葉文健放下電話,又去了醫院。冬季天短,他這樣慌裏慌張的亂跑,跑得時間都不知道了,糊裏糊塗的就發現外頭已經黑了天。及至到了醫院,他問那英國醫生,姐夫的病情如何,那醫生卻是一問三不知——醫生把降溫的手段全用上了,不知道雷一鳴為何會高燒不退。


    葉文健恨死這個英國醫生了,然而又不敢把雷一鳴帶回家裏去。雷一鳴半昏半醒的,一陣糊塗一陣明白,明白的時候,他半閉著眼睛*,告訴葉文健:“我頭疼,疼死了。”


    糊塗的時候,他對葉文健說:“你冤枉我……我沒殺春好……你不能這樣對我……”


    葉文健攥著他的手,當真是要哭出來了。


    雷一鳴昏睡了兩三個小時,半夜時醒過來。葉文健一直沒睡,這時見他嘴唇微動,像是在說話,便俯身湊了過去,就聽他喃喃的道:“告訴嘉田,我要死了。我沒殺春好,他冤枉我……我這樣冤死了……難道……他會心安理得嗎……”


    葉文健低聲答道:“姐夫,你快把那人忘了吧。他才不管你的死活,他早走了。”


    雷一鳴聽了這話,沉默半晌,又道:“他不知道……我病得這樣重……知道了,就會回來了……”


    說到這裏,他急促的喘了起來,一邊喘,一邊還掙紮著要說話。葉文健用手摩挲著他的胸口,想讓他把這口氣順過來,哪知道他越喘越急。葉文健見勢不妙,一邊想要扶他坐起來,一邊向外大聲的喊醫生,結果醫生還沒到,他懷中的雷一鳴猛的一挺身,同時兩隻眼睛翻了白,呼吸徹底停了,整張臉憋成了青紫顏色。


    葉文健輕輕的“啊”了一聲,與此同時,白沫順著雷一鳴的嘴角流了下來。


    房門開了,醫生帶著看護婦衝了進來。見了雷一鳴的樣子,醫生也是大驚失色,而葉文健被看護婦請了出去,一時間六神無主,隻能是背靠著牆壁在走廊站著,視野模模糊糊的有些變形,是他含了兩包的眼淚在眼中。旁邊有人喚了他一聲,他依稀聽見了,但是累極了也怕極了,身體竟是僵硬得不能動。


    於是那人走到了他麵前來,他抬眼望去,看清了對方:“林先生?”


    林子楓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風塵仆仆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怎麽樣了?”


    葉文健那含著的眼淚滾了下來:“一直發高燒……剛才更嚴重了,抽風,氣都沒了,吐白沫,老要找張嘉田……”他語無倫次,抬手一抹眼睛:“林先生,您能不能幫幫忙,對張嘉田說一聲。我信我姐夫沒殺我姐,我姐夫其實一直都對我姐好,是我姐不要我姐夫。”


    林子楓的臉上依舊是沒表情——這一趟,他本不想來,一是他這幾天很忙,二是他也不願自己和雷一鳴走得太近。所以在接到了天津打去的長途電話之後,他先給保定的張嘉田發去了電報,告訴對方:雷一鳴病重了。


    結果張嘉田那邊立刻就回了電,是言簡意賅的四個字:與我無關。


    林子楓想了想,也覺得這事是與張嘉田無關,不但與張嘉田無關,與自己也無關。所以他思索了良久,如今才到。


    到了之後,他才知道雷一鳴那病來勢洶洶,已然不祥。而葉文健這時小聲又說道:“我想給他換家醫院,這兒的醫生都瞧不出他得的是什麽病,留在這兒,還不就是等死嗎?”


    林子楓一怔:“不是肺病嗎?”


    葉文健搖了頭:“都說不像。”


    林子楓出手相助,把雷一鳴從天津送去了北平。


    在去北平的火車上,雷一鳴一直是昏昏沉沉,隔三差五便要抽搐驚厥,半邊身體失了知覺,連疼都不知道。林子楓看在眼裏,便準備一下火車就為他準備後事,然而他這樣半死不活的下了火車進了協和醫院,倒是留住了斷斷續續的一口氣。


    葉文健坐在了醫院內的長椅上,累得一步路都走不動了,把他姐夫交給了醫生和林子楓。如此坐了小半天之後,他忽見林子楓走了過來,便站起身問道:“林先生,這裏的醫生,瞧出我姐夫得的是什麽病了嗎?”


    林子楓非常的平靜,平靜得駭人:“是腦膜炎。”


    “什麽?”


    “他有很嚴重的結核病,結核菌侵到了腦子裏,就是腦膜炎。”


    “能治好嗎?”


    林子楓抬頭望向天花板上的電燈,看風景似的看了一會兒,然後對葉文健說道:“你先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就去給他預備衣服。剩下的事情,我找白雪峰去辦,白雪峰原來是他的副官長,很會操辦家裏的紅白事情。交給他辦,應該能夠辦好。壽材你不必管,我負責,墓地是現成的,不用另找。錢的方麵,也是我來負責。”


    葉文健看著林子楓,林子楓的話,他沒聽明白,他也不敢聽明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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