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鳴回了家,一下汽車就瞧見了張嘉田。


    張嘉田站在院門口,被妞兒堵了住。妞兒穿著一身大紅的織錦緞襖褲,一頭黑發兵分兩路,在頭頂左右盤成了兩個圓髻——人看著隻有豆子那麽大,可頭發已經是相當得多,圓髻盤得很像樣。方才劉媽帶她到院子裏玩,張嘉田忽然到來,被她一眼瞧見了,她當即跑上前來,仰著頭問他:“你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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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嘉田低頭看著她,雖然她一看就是雷一鳴的女兒,可單是想起她是葉春好生出來的,她體內流淌著葉春好的血,便讓他又悲傷又感慨的柔和了語氣:“我?我是你張叔叔。”


    妞兒當即大聲答道:“不認識!你來我家幹什麽?”


    幼兒的口齒,終究是不甚清楚的,她這句話,劉媽一聽就懂了,張嘉田卻沒聽明白:“什麽?”


    妞兒放慢了速度,一個字一個字的對他嚷:“你來我家,幹什麽?”


    張嘉田答道:“我找你爹。”


    妞兒狐疑的看著他,又對他說了一串話,張嘉田依舊是聽了個一頭霧水,問道:“啊?”


    妞兒急了,開始對著他大喊大叫,喊叫了一場,她扭頭環顧四周,結果跑去把劉媽攆了起來——劉媽裹過腳,站久了會吃力,故而搬了隻凳子出來,自己坐著。她被妞兒推開了,妞兒力大無窮,雙手摟著凳子腿兒,把凳子拽到了張嘉田麵前,然後爬到凳子上站了,仰頭繼續盤問張嘉田。


    張嘉田見這個豆大的丫頭火冒三丈忙忙碌碌,倒是沒感到不耐煩,隻是覺得好笑。哪知道妞兒站在凳子上,仰頭看了他幾眼之後,忽然一把抓了他的衣服,拚了命的往下扯,他不明就裏的彎下腰,問她:“我又怎麽了?”


    妞兒說:“不讓你高!”


    張嘉田手扶膝蓋彎了腰,苦笑著低聲問道:“你怎麽這麽像你爹?”


    這句話剛問出口,雷一鳴就回來了。見妞兒站在凳子上,他連忙上前把她抱了下來,又質問劉媽:“不怕她摔下來?”


    劉媽嚇得一聲不敢吭,妞兒卻是不在乎,抬頭問雷一鳴:“爸,他是誰呀?”


    雷一鳴蹲下來,看著妞兒的眼睛答道:“他是爸爸的好朋友,你要叫他叔叔。”然後他回頭向上看了張嘉田一眼,轉向妞兒繼續說道:“爸爸很喜歡叔叔,叔叔就好像爸爸的兄弟一樣。叔叔和我們是一家人,以後叔叔會對你好,你也要對叔叔好,聽懂了嗎?”


    妞兒聽了這一番話,抬頭去看張嘉田,皺著眉毛咧著嘴,像是在看一頭不成器的妖怪,並且“目光如炬”。張嘉田被她看得怪不自在的,又不好說什麽,隻能是對著她笑,又因她一瞧就是個美人坯子,並且簡直沒法預料她將來會美到何種程度,所以麵對著這位前途無量的大小姐,張嘉田心存了幾分敬意,不敢隻拿她當個小崽子來看待。


    妞兒將張嘉田審視了許久,末了看在她爸爸的麵子上,放他進門了。


    張嘉田這一趟來,並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純粹隻是來看看雷一鳴,不看不行,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對雷一鳴負有責任,可在理智上,他又知道自己這是被對方套了住——不知道對方是用什麽套的,總之他現在是逃不脫了。


    進門之後,他瞧見了葉文健。葉文健見了他,一言不發,扭頭就跑上了樓去。張嘉田瞪著他的背影,瞪過之後,扭頭問雷一鳴:“他還在你這裏?”


    “他不肯走嘛,不走就不走吧,我這裏又不怕人多。”


    “他和你倒是處得不錯。”


    雷一鳴笑了:“我這個人,也有好的時候。”隨即他望向了張嘉田:“你是不是認定了我是一路壞到底?”


    張嘉田答道:“往後瞧吧,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也想看看,這話到底是真是假。”


    “這話要是真的呢?”


    張嘉田向他笑了笑:“那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這話一聽就是開玩笑,可說和聽的兩方,也都知道這話並非完全的玩笑。雷一鳴從中聽出了威脅的意味,並且是沉痛的威脅。


    於是他越發的明白:有些秘密,當真是一定要帶進墳墓裏去了。


    否則莫說自己,就連張嘉田也承受不住。張嘉田方才笑得心神不寧,分明也是有點不相信他,生怕他忽然走到哪一步,節外生枝,又變回了壞人去。他們兩個分久必合、合久又分的走到今天,都走得力盡神危,再無餘力。這回若是再分,怕就是永別了。


    可他不能沒有張嘉田,張嘉田分明也舍不得他。


    雷一鳴留張嘉田吃了頓晚飯,等張嘉田打著飽嗝走了,他當即開始施行他的陰謀詭計。


    他不能派人衝到虞碧英的公館裏殺人放火去,所以思忖了兩三天之後,他花錢雇了個殺手。這殺手姓陸,在天津衛名氣不小,然而像個鬼,外界對他一直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他難得拋頭露麵,平時隻派他的徒弟出麵見人。而這位陸先生憑著手藝吃飯,因為殺人的手藝十分高妙,所以要價奇高,隻要是想勞煩他出手,那至少也先拿出幾萬大洋表表誠意——哪怕最後是請他殺一頭豬,也照樣得先把那幾萬大洋先擺出來。


    雷一鳴拿出了十萬元,想和陸先生見一麵,交個朋友,然而未遂。陸先生宛如一縷有效率講信用的幽魂,第一天派個半大孩子出麵收了雷一鳴的錢,第二天,雷一鳴就得到了虞碧英的死訊——虞碧英在天津耽於玩樂,向來過著晝伏夜出的日子,總在淩晨才能回家。結果這日淩晨,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那片刻裏,她在家門口剛下汽車,就中了一槍。都沒人知道這一槍是從哪個方向打過來的。


    虞碧英香消玉殞的消息傳出去,登時就趕來了三十多位摩登先生,都是她的男朋友,湧到她家裏啼哭不止。雷一鳴坐在家中,回想自己和虞碧英那一段情史,不知怎的,心如古井一般,一點波瀾都不起,虞碧英死就死了,他不但不悲傷惋惜,甚至都沒有感慨。


    又拿出了一筆款子,他打算請陸先生出個遠門,去哈爾濱把虞天佐也宰了,然而陸氏門徒那邊傳來回話,說陸先生出門玩去了,兩個月內,什麽生意都不接。


    雷一鳴聽了這話,半晌沒言語,末了他扭頭問蘇秉君:“這個姓陸的,年紀不大吧?”


    蘇秉君答道:“這個不清楚,據說,也得有個三十多歲了。”


    “三十多歲了還這麽不務正業?玩算什麽正經事情?為了玩,錢都不賺了?沒出息!活該這人一輩子幹這見不得光的買賣,可惜了他的本事。王八蛋!”


    雷一鳴在家中將那姓陸的亂罵了一通,然後調兵遣將,使盡了渾身解數,在天津城內各處埋伏下了便衣人馬,一旦虞天佐趕來處理妹妹的後事,他便要讓這人有來無回。哪知道虞天佐看透了他的險惡居心,竟然始終沒有露麵。


    雷一鳴非常的沮喪,非常的恐慌,同時又有種奇異的亢奮,在家中走來走去,不停的兜圈子,臉上粉撲撲的,走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停在大穿衣鏡前,自己用手反複的撥弄頭發,查看那白頭發的數量,又試了好幾種的梳頭的方法,試圖用黑發蓋住白發。


    張嘉田最近忙得很,難得過來一趟,可也發現他這個勁頭有點不對勁,起初還以為他是鴉片煙吸過了量,後來細細的一問,又發現並非如此。


    “你再找個大夫瞧瞧吧。”他是直言不諱:“你這人向來是能躺著就不坐著,如今可好,從我進門到現在,你就一直在地上繞圈子。你不累嗎?”


    雷一鳴停下腳步看著他,臉上紅噴噴的,眼睛很亮:“我心裏煩,躺不住。”


    張嘉田又問:“你不累嗎?”


    雷一鳴很認真的想了想:“還好。”


    張嘉田不動聲色,隻說:“我年前忙得很,沒時間管你。你——你要是懶怠見醫生,那就把我上回給你的那個藥方子找出來,照方子再吃幾天藥。”


    雷一鳴聽了張嘉田的話。


    他重新吃起藥來——不吃的時候,他成天“麵若紅霞”,滿屋子亂走,也不嫌累;如今幾副藥下了肚,他反倒有了病容,臉上的紅霞褪了大半,又重新躺回到了床上去。掙紮著過了年,他發現葉文健是鐵了心的不肯回家——為了表明決心,他連他姐姐的遺產都不聞不問了。


    這正合了他的意。葉文健不走就不走,正好留下來看家,還能幫著劉媽照顧妞兒。把家中這點人和事安排好了,他強打精神,又回了軍營裏去。


    正月十五剛過,他和虞天佐開了戰。


    這一仗斷斷續續的打到了四月,四月中旬,他不打了,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他終於大獲全勝。


    虞天佐死了。


    虞天佐的死,和雷一鳴一點關係也沒有,和這場戰爭,也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在痛飲了幾大瓶烈酒、狂吸了許多筒鴉片煙之後,死在了姨太太的肚皮上。


    平時他體健如牛,連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都不曾有過,誰也沒想到他會毫無預兆的這樣快活死。“馬上風”說出來太不好聽,所以對外公布的死因,乃是腦充血。雷一鳴聽聞了這個消息,那種輕鬆歡喜的心情無法言喻,竟是當場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東倒西歪,險些從椅子上一路滑到地上去。


    這回可好了,他想,內憂外患全沒了,天助我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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